對于凌霜的這一舉動,毓寧公主并未覺得異常,反而心中暗覺滿意。想來這若不是她自覺辦事不利,有愧于平朔將軍的名聲,又在喜愛她的人跟前失了顏面,便是她明白晏麒終將是屬于她這個公主的,是以要懂得有所回避。無論是哪一個,毓寧都感到稱心。一則可以讓晏麒知道,江凌霜也并沒有那么完美,二則毓寧更覺得信心倍增,事情解決了凌霜自可回京去了,而自己還可在此與晏麒一同推行新政,朝夕相處,冀成公主駙馬共治一方之佳話。
卻不知晏麒此時的心境,卻如同天崩地裂。他方才分明看到凌霜哭了,雖然她當時看過來只有一瞬,但已足以讓他捕捉到那潭秋水中的波光。而凌霜決然的躲避,卻讓他絕望而心驚,只怕從此以后,自己再也沒有照影于水中的機會。
銜愁入夜,寒月冷清,長照無眠。
晏麒知道凌霜今晚宿在寧州江家別院,這別院實則已是刺史府衙不遠處的一處營壘。因現(xiàn)在的刺史府雖是在江家老宅之基上改建,但沿用日久,反倒顯得別院更不似一座私宅了。
晏麒很想去別院拜訪,可他清楚這一想望是多么不合時宜,但此時內心的渴望卻是那么難以抑制,于是他便鋪紙研彩為凌霜畫丹青,或者說他畫著凌霜的丹青,其實是為著自己。他想著凌霜,眼前浮現(xiàn)出她在清心殿中端坐提筆寫策論的恬靜側顏,她在春獵苑中策馬挽弓射雄雉的矯捷背影,她在猛虎營中披堅執(zhí)銳演武事的颯爽英姿,她在皇宮門前除下假面吟長歌的率真舉止,她在千秋宴上舉杯對酒有所思的淡淡愁容,她在送別亭下清曉凌寒獨自立的身形,她在寧州城上手持御劍向眾兵的毅然音聲……
這往昔今日的一幕幕在他胸中激蕩起無比復雜的情緒,難以具陳,只是隨著他手中的畫筆流淌成為紙上曼妙生動的丹青。晏麒便這樣隨心所見地運筆圖畫著,不聞更漏亦不覺月影移窗殘星淡去直到朝霞散綺華陽升空,晏麒才終于擱筆,倒不是因為疲備難支,而是覺得自己是時候去見凌霜了。
當他決定動身時,腦海中浮現(xiàn)著自己與凌霜在醉夢里共同經歷的那一幕幕,對此他既羞于想起,卻也不愿忘記。
凌霜早起正欲前往寧州刺史府,方出院門,便見負責守衛(wèi)的親隨正與一人爭執(zhí)。
只聽那人叫道:“你還懷疑我,我才要懷疑你到底是不是靖遠公府的人!我們上卿大人與平朔將軍可是自幼的朋友,你難道不知?你憑什么不讓我進去?“
親隨則毫不容情地回道:“他是哪國的上卿?說清楚了我自然放你進去?!?p> “嘿!你這是什么話?“那人顯然是急了,沒好氣地駁斥道:”陛下親點的欽差,襄國公府世子,還能是哪國的上卿?你再胡說八道,休怪我無禮了!“
凌霜認得那人是晏麒的隨侍,便徑直走上前去問道:“何事?“
親隨見凌霜近前,欲作解釋,凌霜卻制止了他,只等那人回答。
那人便捧出一方錦盒遞給凌霜,說道:“我家公子在如風樓等將軍?!?p> 凌霜聽了不禁疑惑地蹙了蹙眉,想到晏麒以往有事都是親自登門,今日卻遣人相邀還于酒樓約見。凌霜打開錦盒,見里面放著的卻是一副銀白色的夜叉面具,凌霜想起這是自己回京那天在宮門相見之時,她隨手拋給晏麒的。原來他一直收著并且遠攜到寧州來了。凌霜看著面具,有些失神。晏麒的隨侍便又說道:“我家公子說,將軍若不愿理會,但請看在此物分上,莫辭今日之約。“
這話使得凌霜心頭一緊——晏麒這是何意?他為何會覺得若無此物,我便不肯再見他?難道他竟然真的決定入扶朔了嗎?想到這里,凌霜不免又添了幾分焦躁而失望的心緒。
當她按那隨侍的指引,走向如風樓二層雅間時,瞥見一人在酒樓門口向里張望,看裝扮當是毓寧公主身邊的人,待凌霜轉頭細看過去,那人便隱去了。不知是出于留意她的行蹤還是關注晏麒的動向,看來毓寧公主很有這一份熱心,對此凌霜無暇理會。
可能是聽到了腳步聲,凌霜走到門口時,晏麒恰好由里面打開了門。兩人對面相見,不知怎的,凌霜不自覺地避開了他的視線。晏麒便無言側身將凌霜讓進屋內。凌霜的目光在屋中游移一過,落在了桌上的酒菜上。菜色皆是凌霜素日喜愛的,酒盞卻只可供一人飲用。
凌霜在桌邊落座,試圖打破此時靜默的尷尬,于是看著對面的酒盞,語氣平淡地說道:“晨間飲酒,恐非所宜。“
晏麒輕輕一笑,也走過來落座,溫聲說道:“只今日一次?!?p> 凌霜拿給酒壺斟了一盞,放在晏麒面前,道:”那邊只此一盞吧,你酒力不勝?!罢f到此處卻似忽然想到了什么,自悔失言,便低頭不語了。
晏麒一邊舉箸給凌霜夾菜,一邊徑直說道:“你且放心,我自是不會去扶朔的。此生當以南曄之臣,身終于世。”
聽到此話,凌霜著實松了一口氣,這才拿起碗筷來進餐。晏麒望著凌霜舒展開的眉心,會心地一笑,便自端起面前的酒盞一飲而盡,又自斟滿。
晏麒心知凌霜定然不愿同他談論與醉夢里相關之人和事,但意中此次談話總回避不了符崇和梅岑,他斟酌再三,終于開口問道:“寧州刺史江實之事,你打算如何處置?“
“查明情實,具表上奏,悉聽陛下決斷?!傲杷獜街被氐?。
“可他畢竟是靖遠公舊部,如此恐怕會于府上不利?!瓣眺璨粺o擔憂地提醒道。
“正因為是家父舊部,若不秉公處理,恐怕更會招人猜忌?!绷杷f著也不忘將菜盤推向晏麒,關切道:“不要空腹飲酒?!庇纸又霸捳f道:“不過江實雖處事輕率,忠義之心卻也難得,到底未曾釀成大禍,我想陛下會酌情發(fā)落的?!?p> “你對陛下的信任,實在遠勝于對任何人?!标眺杪匮氏掳氡K酒,微微勾起的唇角似是銜著一抹笑,卻如何也掩飾不了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失意與神傷。
“或許是你該對陛下,少一些猜疑。”若能如此,或許此時她與晏麒二人之間便不會陷入如此郁郁之境地。思及于此,凌霜只覺心緒十分紛亂,便停下雙箸,伸手去拿那酒壺,卻被晏麒擋住了。
”今日的酒,讓我一人來飲吧。“晏麒端起余下的半盞酒再次飲盡,方說道:”這壺酒,本是為了向你賠罪,但我之賠罪,卻無關于陛下與我的君臣之分?!?p> 凌霜無言。
“不過,我倒希望陛下今日在此?!标眺鑿陀终鍧M一盞,繼續(xù)說道:“從此之后,陛下、你、我三人,便再也不能共飲了?!?p> 凌霜聞言,抬頭看向晏麒,奇道:“你說了不去扶朔?!?p> “可是我也不能再回京城了?!标眺杩嘈Φ溃骸边@一盞,亦且當作告別吧?!罢f罷便又滿飲一盞。
“我一時不會離開寧州,何必急于作別?“凌霜說話間伸手攔下晏麒繼續(xù)斟酒的動作,猶疑地問道:”你不會還要再替符崇做一回說客吧?“晏麒更顯神傷地望著凌霜,忽而轉作破顏一笑,說道:”凌霜,你該知道,即使我要做誰的說客,我所以面對的陳詞之人,都絕不會是你。在你面前,我論不出利害得失,只想任你從心而為?!?p> “抱歉,我失言了?!傲杷栈刈约鹤柚龟眺璧氖郑H為慚愧地坐了回去,但面對晏麒頹喪訣別的模樣,凌霜心中十分不安,便又試著寬慰他道:“可你如何要說不能回京的話,你又不曾被遠逐外放,就是日后要與公主長留封地,也還有奉命還朝、佳節(jié)定省的……“
卻不意晏麒聽了這幾句話更加憂傷,他的眼中拉滿腥紅的血絲,面色紫紅,甚至隱隱透出青黑色,身體如被瞬間抽空了精力一般似乎隨時要倒下去。他一手撐住桌面,一手掩住口鼻,低頭吞咽著什么,半晌才抬起頭,無奈而費力地苦笑道:“公主從來與我無關,難為你,為我想得,那樣遠……”
此時門外響動喧然,凌霜分明聽到有人喚“公主”,可她顧不得理會,只因她同時看到暗紅的血色從晏麒的嘴角滲出。凌霜的目光從那壺酒上掠過,重又落在晏麒的臉上,萬分震驚而又不可置信地喚了一聲“麒兄!”
晏麒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色,原本痛苦的面色現(xiàn)出幾分晴霽,輕聲道:“你終于,又肯喚我麒兄了?!彼噲D從座上站起來,卻在起身之時無力地倒向了地面。
凌霜迅速上前將他扶住,看著血色不斷地從他的口鼻中涌出,一向冷靜自持的凌霜卻慌亂了?!皝砣?!”情急之下,她呼喊的聲音仿佛被喉頭的顫抖吞沒了,緊接著凌霜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來沖破喉頭的阻澀,終于喊出聲來:“來人!快傳醫(yī)官!”
房間的門被沖開,幾個仆從緊跟著毓寧公主進來了,而當看到眼前的情景——晏麒微閉著雙目,滿面血污地靠在凌霜懷里,毓寧公主卻嚇傻了,面無血色地呆愣在當?shù)亍?p> “傳醫(yī)官!快傳醫(yī)官!”其中兩個的仆從聽到凌霜吩咐,不待公主說話便轉身奔了出去。
“不必了,凌霜?!标眺璞犻_眼睛,仰頭看著凌霜,鄭重說道:“我自知有違君臣之德,但猶不足以此自棄,但至于,辜負朋友之義,愧污你我之誠,取容茍且,實難偷生。”
“便讓此間一切,如風飄散吧。你還是你。”晏麒的眸光開始渙散了,他所見已不分明,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凌霜的淚落在他的額間眉宇,亦落在他的心頭,灼熱而疼痛。他僅憑直覺抬手為凌霜拭淚:“御苑中,紅梅當綻,陛下他,在等你……”
晏麒的手終于從凌霜的臉頰滑落,而他的臉頰卻依托在凌霜那染滿紅黑色血跡的掌間,再無處尋一點殘存的聲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