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南京天氣忽冷忽熱,今日又細雨綿綿,天悅樓大堂里客人寥寥幾桌,角落一桌人格外引人注目,七個人穿搭相貌一看就是北方來的,有幾人還穿著北方特有的土布夾襖,店小二常年察言觀色,這伙人體格雄壯,包袱里帶著刀劍,一看就是來南邊討生活的打行,勸走了兩撥想試試對方成色的游手地痞。
“大哥,既然找到了你那朋友的住址,為啥不不去尋他?!?p> 一個面相兇惡的大漢低聲問旁邊一個中年男子。
“兄弟,不急,多年好友未見,我總不能穿這身去見老友吧,今日下雨不便登門,一會吃飽飯,尋個客棧梳洗一番,明日再去也不遲?!?p> 第二日一行人走了七里才到孫府,中年大漢走上前去對門口家丁抱拳說道:
“這位小哥,敢問王金泉王師傅是在貴府嗎?”
家丁打量這伙人,穿的衣服還算干凈,手里拿著棉布包著的兵器,一看就是行武之人。
“你們找王師傅什么事?王師傅多年不和別人比試了,這里是舉人孫老爺?shù)母?,勸你們識相點,別找不痛快!”
“小哥誤會了,我和王金泉是多年好友,這次是來拜訪他的,還得麻煩您給通報下?!?p> 中年漢子一臉賠笑,說著從懷里掏出二兩銀子就要遞過去。
“哎,哎,別來這套,我做不了主,管事的不在!”
孫府門前一般是四個家丁一個管事的站立,接待來往賓客,此時管事的不在,這個家丁也不敢在這么多人面前收銀子,這不是上眼藥嗎?一個勁躲。正在這時外邊一個騎著馬的男子領著三個跟班,來到門前。
“怎么回事???”
正在推辭的家丁,一溜小跑到馬前賠笑道
“回大管家話,這伙人說是來找王師傅的,孫管事不在,我就沒讓進?!?p> “哎,你們過來,這是我們大管家。他說了算?!?p> 孫府大管家劉成下了馬,站在那里,打量一行人。
“你叫什么名字?你們是哪里人啊,找王師傅什么事?”
中年漢子過來賠笑道
“回這位老爺,我們是山西人,本人姓郭,單名一個義字,這次是過來探友,我和王金泉是多年故交。”
“嗯,既然是故交好友,那你說說王師傅是哪里人?。俊?p> “他是山大同府山陰縣人士,我是懷仁縣的,我們打小十六七就認識。”
大管家劉成笑了,能說出具體哪里的,怕是不假了,但是也要留一手。
“嗯,說的沒錯,去個人請王師傅過來認人,這是舉人老爺府邸,規(guī)矩多,外邊人過來找人,都得出來領進去,還請多多包涵,莫要見怪?!?p> 管家說完打了個禮就進去了,郭義連忙道謝。
孫家后院,孫夫人在廳里喝茶吃著點心,大兒子孫亦山坐在旁邊陪著說話。
“娘,我不是沒給老三找教頭,我找了幾個有名的,人家不來,怕咱們高門大院不好伺候,愿意來的都是花架子,所以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后個我去蘇州,這事就先放放,以后碰到合適的再說吧?!?p> “你三弟,每天過來給我請安都要絮叨這事,說他大哥不把他放在心上,說我框他,你去蘇州也要想著這事啊?!?p> “夫人,我有一人選,可以教七少爺?!?p> 剛進了屋的大管家劉成聽到了母子倆對話馬上過來說道。
“什么人?哪里人士。”
“回大爺,山西人士,姓郭,剛剛我在門口碰見了,他是府上王師傅好友,我覺得此人可行。”
“今頭一次碰面,你怎么就認為此人可行呢?”
孫夫人覺得管家做事有點太隨意了,怪問道。
“夫人,您也知道我早年隨號上商隊南來北往的,舞槍弄棒也會那么幾下,剛才看那人龍行虎步,一看就是練家子,他說是王師傅故交,王師傅那功夫您是知道的,多少過路君子都載在他手里了?我猜測此人疑是邊軍出身,是有真功夫的,他說是來探友,從山西幾千里來到南京,估摸著是來投靠的,暫時不會走的,之前您也說了,找教頭不要花架子,我看此人可行,才有這一說,望夫人大爺見諒。”
孫亦山在一旁聽了,捋捋胡子,考量道:
“山西和鞭撻地界交觸,邊軍時常和韃子對戰(zhàn)廝殺,手上沒有真功夫那是混不下去的,管家說的有些道理,既然要留下此人,得要查的清楚些,來路不明的人,府上可是不收的?!?p> “嗯,是這么個理,孫家雖然不是什么豪門大院,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進的,來路必須清清白白的,管家明日得空找王師傅問個清楚,王師傅在府上十多年了,我是信得過的,再問下他的好友是否愿意留下來,教教老三學武。
“是,夫人,明個就辦。”
“亦然這孩子還沒定性,學武也好學文也罷,我看都是一時興起,教頭和先生有本事,家事清白靠得住就行,他愿意學就學,能學多少是多少,最后厭煩了也就罷了,以后還是得學著打理生意,你說呢,老大?!?p> 孫夫人悠然的看著大兒子。
“娘親說的是,給他找些有本事的,能學幾分看他自己了,又不指望他給家里帶來什么?!?p> 孫亦山端著茶杯,目不轉睛的盯著茶水說道
當晚孫府二進偏院一間廂房里,擺了兩桌酒菜,坐滿了人。
“王大哥,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個兄弟叫張元帥,這個是魏東,他們都是宣府邊軍夜不收出身。”
滿臉兇相的魏東和一臉剛毅的張元帥起身抱拳,王金泉也起身回禮。
“這是我那四個不成器的徒弟,功夫沒學成幾分,打鐵的本事倒是學的通透,過來給王大伯磕頭?!?p> 四個徒弟都是二十多歲,起身倒頭就跪,王金泉連忙起身過來扶起。
“都是自家人,客氣了。”
王金泉也把作陪的護院兄弟好友一一介紹,眾人邊喝邊聊。
“能做邊軍夜不收的,都是膽量過人,有真本事的,都是做過邊軍的兄弟,老哥我敬你們一個?!?p> “王大哥過獎了,在你和郭大哥面前我們可不敢當,我們敬你?!?p> 魏東雖然長的兇,但是心思很細膩,說話有條理。
“別敬來敬去的,千里有緣來相會,四海之內皆兄弟,老郭,兄弟伙們,一起連喝三個?!?p> 兩桌人連忙起身叫好。
“哈哈,痛快,多少年都沒這么喝酒了?!?p> 王金泉開懷大笑,示意大家落座吃菜。
郭義吃了口菜,看著王金泉笑道。
“早知道大哥你過得這么好,我早就來了,何必在山西受氣?!?p> “屁,早些年我給你寫信,叫你來你怎么不來?我看你舍不得山西那破地方,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的?我算是來南邊來對了,這地方多好啊,以后死了也要埋在這里,山西老家呀,我是沒啥留念的,早年的大仇也報了,更沒念想了?!?p> 王金泉說完又一口干了一杯。
“大哥,怎么沒看到嫂子和侄子啊?!?p> 郭義邊倒酒邊問道
“你嫂子五年前就病逝了,我在外邊有個兩進的宅子,大兒子一家住在那里,還有個店鋪做個小買賣,二兒子在東家鋪子里做掌柜,我呢就住在這孫家了?!?p> “大哥在這孫家怎么樣?”
“很好,東家待人厚道,對待下人也不是那么苛刻,我們護院的俸祿給的足,吃喝啥的管夠,年節(jié)還發(fā)紅包,我很知足了,要不然我也不會一待十三年?!?p> “兩個侄子誰也沒學你的功夫,那不是失傳了?”
王金泉把筷子一放,端起酒杯。
“學啥啊,這江南也沒韃子,就算學了也殺不著韃子,沒用!在這邊得學會如何賺銀子,打打殺殺用不上,我那倆兒子都成家立業(yè)了,小日子過得不錯,我挺滿意的,來!喝?!?p> 放下酒杯,又看向眾人道。
“要是還在山西老家,我肯定逼著他們倆學武,沒了武藝,不說去邊軍當個廝殺漢,就算是居家過日子,韃子犯邊怎么辦?請等著被抓去為奴嗎?”
“王大哥說的在理,遇見韃子就得跟他們拼?!?p> 張元帥握著拳頭狠狠的說。
“年輕那會,我和老郭幾個兄弟,出邊刺探情報,抓了一個韃子,我問他為什么不好好放牧,老來犯邊燒殺搶掠?你們猜他咋說,他說,誰叫你們富,就應該搶你們,他娘的,這是什么狗屁道理?!?p> “韃子什么都搶,就沒有他們不要的東西,前年大雪,韃子來了,我們抓住幾個落單的,大到鐵鍋,小到瓢盆,吃的用的,裝了三大車,人都讓我們宰了,拉著東西回到村里,全村人都被殺光了,我就恨一刀殺了他們太便宜他們了?!?p> 說起韃子,魏東也是一臉恨意,兇惡的臉更顯猙獰。
“朝廷就應該盡起大軍,學成祖皇帝那樣把韃子趕到大漠里,幾十年不敢來?!?p> 王金泉感慨的說。
“大哥,你有所不知,如今朝廷用兵都在遼東方面,萬歷四十六年冬薩爾滸大敗后,如今只有守沒有攻了,年初的時候,還聽說建奴發(fā)兵寧遠城呢?!?p> 郭義看王金泉久不在北方,不清楚北邊戰(zhàn)事解釋道。
“唉,韃子沒打跑,這又出來個建奴,這幾年我也偶爾和管家們喝酒,聽他們說,府上老爺們談遼東戰(zhàn)事,說戰(zhàn)死十多萬人,死了好幾個總兵,遼東經略那么大的官,都被下獄了。這建奴怎么這么厲害?”
王金泉端起酒杯又放下道
“當年從宣府調兵,我和魏東都出邊不在,要不然也被選上去了遼東,說不定最后也得死在那?!?p> 談到沉重的話題,張元帥也放下筷子沉聲道。
“這建奴都是關二爺在世嗎?都是一副肩膀抗一個腦袋,硬對硬還怕他不成?”
作陪的護院唐六拍著桌子氣憤的說
我倒是聽兵敗跑回來的夜不收兄弟說,建奴勇武是有的,但也就那么回事,他們常年在山林打獵,跟野獸搏斗有一定的戰(zhàn)力,但也不是傳得那么神,一千兵抵十萬,打勝了薩爾滸,也是他們地頭熟,埋伏我們,我大明三軍冒然突進,才被他們各個擊破?!?p> 魏東講解道:
“敗了就是敗了,打回來就是,韃子的大元厲害吧,還不是被洪武皇帝打的屁滾尿流,小小邊寇建奴,還能破了山海關打進中原不成?他日重整旗鼓,殺回來便是,來,繼續(xù)喝酒?!?p> 魏東還想再說辯解,被郭義眼神制止,眾人端起杯又喝了起來,眾人又聊起一些來江南路上的見聞,直到喝到天黑掌燈,這頓接風宴才算結束。
夜晚,王金泉把桌上油燈燈芯挑高一些,屋里頓時明亮了不少,起身又給幾人倒了茶水,返身坐下。
“老郭,說說吧,這里就咱們四個,沒有外人?!?p> “大哥,這次我們來江南就是投靠的,山西是回不去了,我們惹了官府,殺了官差?!?p> “嗯,你詳細說說?!?p> 事情緣由很簡單,天啟四年秋末,張元帥堂弟張二為,交不上地主家的租子,祈求寬限幾日,收租的管家不跟他廢話,交不上就拿老婆抵債,撕打中腿被打折了,老婆也被拉走了,張二為托人去找表哥借錢贖回老婆,張魏二人得了信兒,帶著銀子來到地主家,被告知需拿十倍銀子才能贖人,表弟被打,弟媳被抓,又獅子大開口,兩人大怒就動了手,人搶回來了,也打傷幾個地主家奴。
張魏二人知道事情沒法善了,這地主家二兒子是個生員,他們知道惹不起,連忙帶著張二為兩口子回軍營,請上官百總幫自己找人說和這事,四人回營的路上就被趕來的縣衙捕快和地主管家?guī)俗返健?p> 管家說張魏二人在地主家打死了人,欠租不還,還殺了人,人證物證都在,乖乖回縣衙受審吧,魏東一看這事完不了,跟他們回去不死也掉層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抽刀殺人,二人殺了對方十幾人,表弟兩口子也在打斗中死了,二人惹了禍事,邊軍是當不成了,連夜去找曾經的老伍長郭義借點銀子跑路,郭義托人打聽,此事整個宣府都驚動了,殺了八個捕快,六個地主家丁,這是大案,想花銀子都花不上,地主二兒子聯(lián)系好友世交,聯(lián)名給官府壓力,二人在郭義打鐵鋪住了沒幾日,就被捕快尋到,知道兩個逃犯武藝高強,一起來的還有營兵,窩藏逃犯罪加一等,郭義趁著黑夜帶著兄弟和徒弟殺出一條血路跑了出來,出山西,走保定府,進山東一路南下。走走停停,風餐露宿,提心吊膽的一路上吃盡了苦頭,后來在山東搶了一伙小土匪,得了一筆銀子,才有足夠的盤纏,在天啟六年初過了江,原本郭義想找個地方重操舊業(yè)開個打鐵鋪,可惜銀子還不夠,張魏二人從軍十余年,啥營生都不會。眼看銀子快花沒了,才厚著臉皮找老大哥來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把這一年多發(fā)生的事情說完了,茶水也喝了幾杯。
“哼,官逼民反,早些年我當邊軍那會,就有好多地主老財逼著百姓寧可跑去城里要飯,也不去種地了,這事不怨你們,要是我也得這么干,我得把那地主全家都宰了?!?p> 王金泉一拍桌子恨恨說著,低頭想了想又繼續(xù)說道
“既來之則安之,江南這地界,跟北方不一樣,不用怕,北邊官府找不來,就算找來了,我這東家一個舉人老爺,一個秀才老爺呢,鋪子開的大江南北上百間,家財萬貫,地面上誰都得給面子,我去找東家說一說,這些年從來沒求過事,會賣給我個情面的?!?p> “那真是給大哥添麻煩了?!?p> 郭義三人連忙道謝,緊皺的眉頭也放松了下來,畢竟殺官差跟造反沒什么區(qū)別,在山東的時候,幾人真有落草為寇的心思,但又下不了打家劫舍奸淫擄掠的狠勁,在看到被搶來的小媳婦被眾人奸淫的時候,幾人憤怒的跟土匪火拼,三人都是夜不收出身,四個徒弟
常年打鐵一身蠻力,三十幾個土匪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都被殺了,還搜到了幾百兩銀子。
“麻煩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敢來舉人老爺府里抓人,來了再說?!?p> 王金泉大手一揮,不耐煩道,郭義又開口讓老大哥給幾人找個營生干。
“你們想干個啥營生?,這些年我存了幾百兩銀子,盡管拿去,不過你們剛來,先不急,在我這安心住著,管吃管喝,這點小事東家不會過問的?!?p> 眾人看老大哥這么說,也不好反駁,就應承下來,王金泉又囑咐幾人不要對外說殺官差的經歷,就說北邊連年天災混不下去了,所以才南下靠友來了,幾人點頭稱是,回屋去交代徒弟。
夜深了,王金泉從床邊拿出雁翎刀插在腰間,在門口摸到長棍,喊了兩個護院,開始巡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