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臥嵐幾人星夜趕路,一路快馬加鞭,過了雁門關,向西南前行,便進入管涔山腹地。眾人沿崎嶇山道而行,只見溝壑縱橫,崖溝跌宕,果然是一座奇險幽深的好山!又行了半日,經(jīng)一條懸崖棧道,過吊橋,鉆崖洞,至一處幽谷中。眾人心想,幸得白慕禪的引領,否則斷難尋此地。
谷中溪流潺潺,青苔異木,鳥語花香,恍若桃花源。眾人溯溪而上,經(jīng)過一座小橋,便看到一條齊整的石道深入林中,蒼翠中伸出幾角飛檐,隱約可見金黃瓦當、精美斗拱、五脊六獸。雖然只現(xiàn)冰山一角,但足見其富麗堂皇。
白慕禪小聲道:“神醫(yī)府上已至矣。”說罷便示意眾人止步。眾人正在納罕,他低聲道:“白某入見反而于事不利,就此告辭?!笨吹綆兹艘活^霧水,他便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岑臥嵐卻為難道:“這,這不好吧?!卑啄蕉U道:“為救閣下高足的性命,只好如此了,事后再容他治欺瞞之罪?!闭f罷就催馬折返而去。
岑臥嵐等人原地歇了一陣,約至未時,這才起身。復行數(shù)百步,便來到兩扇朱漆大門前,卻見大門緊閉。岑臥嵐敲了幾番,才有一仆將旁邊角門打開,探身問道:“什么事?”岑臥嵐急忙道:“在下有急事欲求見逄神醫(yī),勞煩通報一聲。”那家仆將幾人細細打量了一番,看到錢石火懷抱一少年,兀自昏迷不醒,便知幾人的來意了。他冷冷道:“我家主人沒空,改日再來吧!”說著便要關門。周淦急忙摸出二兩紋銀塞給那仆人,堆笑道:“人命關天,請務必通報一聲?!蹦瞧腿舜Я算y子,丟下一句:“先候著吧,我去通報?!北汴P門去了。
錢石火大怒道:“一個奴才而已,便恁大的架子。呸!”說著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眾人等了一頓飯的工夫,仍不見有人出來。眼看宮玉成命在垂危,都急得團團轉(zhuǎn),只有錢秋水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錢石火忍不住道:“不等了,再等黃花菜都涼啦?!北阌昧ψ查_角門闖了進去,眾人前腳跟后腳進了角門。錢秋水走在最后,嘴里不住地埋怨兄弟太過魯莽。幾名家仆見眾人闖了進來,忙上前阻攔,卻被錢石火推在一旁。家仆見阻擋不住,急奔向后園去了。
錢石火等人正好跟著一起到了后園。只見園內(nèi)精巧雅致,到處是奇花異草,幽香沁人。當中有一角亭臺,亭內(nèi)有一女子,衣著艷麗,正拿手帕掩面啜泣,見有生人闖進來,馬上止住了哭泣。這女子年輕貌美,頗有姿色,臉上淚痕未干,如同梨花帶雨,自有一番嫵媚動人之處。
錢石火粗聲道:“兀那婆姨,逄神醫(yī)在家嗎?叫他趕緊來救人哩!”那女子聽他如此無禮,不由得杏眼睜圓,怒道:“你是什么東西!在這里大呼小叫的?!卞X石火剛想要發(fā)火,但想到救人要緊,只好硬生生地將怒火壓制下去。他看這女子年紀尚輕,又有如此大的小姐脾氣,便問道:“你是逄神醫(yī)的千金嗎?”他這一問,本想讓對方消消氣,化解一下尷尬。沒想到那女子更加火冒三丈,大怒道:“俺是逄神醫(yī)的親娘!”錢石火驚訝道:“啊!不會吧?”他心直口快,從不撒謊騙人,自然以為別人所言都是真的。但又實在不敢相信,搔了搔頭道:“就算是吧。那逄神醫(yī)在家么?”那女子怒道:“死啦!”錢石火大吃一驚,失聲道:“什么時候?”那女子道:“剛才!”錢石火信以為真,急得抓耳撓腮,不知該如何是好。
眾人一聽便知那女子說得是氣話,只是聽她對逄無傷出言不遜,也摸不透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岑臥嵐上前施禮道:“這位小娘子,在下岑臥嵐有禮了。”那女子定睛一看,只見眼前人玉面長身,舉止言談溫文儒雅。她莫名感到一陣羞怯,兩頰便生出淡淡的紅暈,忙將目光轉(zhuǎn)向別處,輕輕地“唔”了一聲。岑臥嵐道:“只因小徒身中毒掌,傷勢過深,再若耽擱性命休矣;故情急之下硬闖了進來,萬望恕罪則個!”
那女子兩手不住地把玩手帕,也不抬頭看人。一不小心手帕飄落下來,正巧落在岑臥嵐腳下。岑臥嵐小心翼翼拾起,輕輕地抖落沾著的塵土,然后俯身遞送給那女子。那女子匆忙接過,臉色變得緋紅。過了一會兒,才淡淡道:“既然如此,拙夫在后崖妙春堂,讓來貴兒帶你們?nèi)グ?。”眾人這才知道,這女子原來是逄無傷之妻。岑臥嵐大喜道:“太好啦!多謝夫人?!苯衼碣F兒的家仆還在怪怨眾人的無禮,一旁氣呼呼的。只是夫人有命,便不情愿地道:“幾位,請吧!”就帶眾人去了。
逄夫人這才轉(zhuǎn)過頭來,望著眾人的背影。她不由得將目光落在岑臥嵐身上,只見他步履穩(wěn)健,體態(tài)優(yōu)雅,極具成熟男子魅力。也注意到岑臥嵐身邊的那個女人,看樣子是他的妻子。她用挑剔的眼神盯著楊心慧的背影,禁不住替那人惋惜起來。心想:常言道,好漢配丑妻,賴漢娶花枝。莫非月老瞎了眼,竟如此捉弄世人?自己又何嘗不是被捉弄之人?“唉——”她心亂如麻,發(fā)出一聲幽幽的長嘆。
后園依山而建,后山上有一處絕壁,離地十余丈,光滑如鏡。有三間木屋以飛梁為基,凌空懸掛在絕壁之上,觀者無不叫絕。眾人跟著來貴兒沿著摩崖木梯拾級而上,穿過一處廊道,爾后便進入妙春堂。與別處大為不同,堂內(nèi)陳設簡單破舊,十分凌亂。墻壁臟黑斑駁,上面掛著兩幅畫,一幅是“扁鵲診脈”圖,畫的是神醫(yī)扁鵲診脈行醫(yī),一幅是“玄女授書”圖,畫的是九天玄女傳授天書于軒轅黃帝。依墻坐北朝南設一張書桌,桌上書籍散亂,間隙處附著厚厚的塵土。桌前坐著一個干巴精瘦的老頭,不修邊幅,渾身邋里邋遢的樣子,正在埋頭讀書,竟渾然不知眾人入內(nèi)。
岑臥嵐輕聲道:“逄先生好!”那人聽得說話聲,這才發(fā)覺屋內(nèi)有人,顏色大為不悅,不耐煩道:“你們是什么人?出去!”岑臥嵐忙道:“在下太原府浩氣山莊岑臥嵐,有急事相求,不曾想驚擾了先生清讀。失禮,失禮!”眾人一一見過逄無傷。逄無傷聽到來者的名頭都不小,不免有些意外。他早已看到錢石火懷抱一人,一眼便知乃中毒的跡象,便知眾人的來意,卻故意問:“諸位如此興師動眾,為了什么事?”岑臥嵐指著昏睡的宮玉成,道:“這是在下的小徒,也是大同鎮(zhèn)守總兵郭登大人的義子?!卞虩o傷“哦”了一聲,神色緩和下來。岑臥嵐繼續(xù)道:“昨日卻中了‘梅竹翁’的‘五毒奪命掌’,眼見性命不保,懇求逄先生千萬救救這苦命的孩子。這里有百兩黃金,請先生笑納,若能救得他性命,另有重謝?!闭f罷便打開一個包裹,里面包的是百兩黃金。
逄無傷精神一振,笑道:“金子真是好東西,看來你們是有備而來了?!彼杂^了宮玉成一番,皺眉道:“這孩子癥候十分少見,恐怕要大費周折。只是老朽還有要事在身,諸位另請高明吧?!闭f罷便端茶送客,繼續(xù)埋頭讀書。燕虹飛嘆道:“當初梅竹翁說世上無人能解此毒,燕某還覺得他大言不慚,自吹自擂。既然連百醫(yī)神手都束手無策,看來所言非虛了?!卞虩o傷怒道:“亂放臭屁!老子不想醫(yī)不等于不能醫(yī),只要老子愿意,天下沒有解不了的毒!快將臭金臭銀收起來,滾吧?!?p>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清脆的咳嗽,隨即裊娜地走進一人,身上配飾“叮叮”作響,正是逄夫人。逄無傷見了夫人,立刻放下手中書卷迎了過來,低眉順眼,像是做錯事的孩童一般。
逄夫人閨名秋娘,模樣俊俏,生性潑辣。未出閣時,本是定襄城一家老財?shù)呐畠?。后來家道沒落,恰逢逄無傷原配夫人過世,其父因貪圖逄家富貴,便做主將秋娘許于他。秋娘自恃容顏姣好,必能覓得一位如意郎君,誰曾想到頭來嫁給一個干巴老兒。逄無傷與原配夫人育一雙兒女,業(yè)已成人,和秋娘一般大小。再加上逄無傷性木訥,無意于女色,癡迷于巫醫(yī)之術,長與書卷為伴。所以夫妻二人裂隙漸深,秋娘常因為雞毛蒜皮之事而動氣發(fā)火,逄無傷苦于不會哄夫人開心,常被弄得焦頭爛額,久而久之便十分懼內(nèi)。
逄夫人質(zhì)問道:“誰說家里不缺錢?你兒子揮金如土,即便金山銀山也不夠使!家里那點積蓄早被掏得一干二凈。再說你身為醫(yī)者,理當救死扶傷,即便有天大的事情也要放一放,救人要緊!”說著就接過了岑臥嵐手中的金子。逄無傷很是納悶,夫人從未干涉過自己行醫(yī)之事,今日卻不知為何。訕訕道:“夫人所言極是。只是為夫有‘三不醫(yī)’,早年行醫(yī)便發(fā)過誓,規(guī)矩是萬萬不能破的。這一二條尚能對付,唯有這第三條絕對馬虎不得?!?p> 逄無傷深信“奇門遁甲”之術,凡事好用此術占卜,行醫(yī)當然更不例外。慕名求醫(yī)者不乏腰纏萬貫的名門望族,大多因占卜不合之故被拒診。故而這么多年收治的病人攏共不過十幾人而已。逄夫人走近,對逄無傷悄聲耳語道:“方才在后園涼亭小憩了一會兒,做了一個怪夢。夢見奴家在溪邊洗衣服,看見一條錦鯉擱淺在灘上,奄奄一息。奴家掬了一捧水澆它身上,誰知頓時騰起一團煙霧,錦鯉變成蛟龍騰空而起,就把奴家嚇醒了。這時候他們幾人正好就進來了,說是要尋你治病。你說奇怪不奇怪?”逄無傷道:“夫人的意思是有神人暗示,讓我為這孩兒治?。壳胰菸掖蛏弦回??!碑斚洛虩o傷凈手焚香,便在內(nèi)室中仔細占卜起來。
“奇門遁甲”乃占卜術數(shù)的第一大秘術?!捌妗笔侵溉嬉冶。ㄈ赵滦牵?,“門”是指開、休、生、傷、杜、景、死、驚八門?!凹住敝讣鬃印⒓滓⒓壮?、甲午、甲申、甲戌這六甲,隱遁于“六儀”(戊己庚辛壬癸)之下,故為“遁甲”。占卜時還要配合九星八神,共排天、門、地、神四盤。根據(jù)具體時日,以六儀、三奇、八門、九星排局,便可得占卜結(jié)果。
逄無傷心無旁騖,邊推演,邊自語道:“今日為辛未年丙未月戊卯日,正值處暑中元節(jié)令,對應陰遁四局,則從巽位起逆布‘甲子戊、甲戌己、甲申庚、甲午辛、甲辰壬、甲寅癸、星奇丁、月奇丙、日奇乙’······”逄無傷排好地盤,接著開始排天盤,隨后排人盤,最后又排神盤,前后用了一炷香的工夫。喜道:“好卦象哪!此刻癸未時,正值天蓬星坐鎮(zhèn),此乃大吉之星,百事皆宜;人盤排得是休門,宜會面求財;神盤排得是值符,為天乙之神,諸神之首,所到之處,百惡消散?!?p> 眾人懸著的心稍放下來。逄無傷又問:“這孩子的生辰八字是什么?”錢石火急道:“你再婆婆媽媽,這孩子小命便沒啦?!奔钡弥倍迥_。岑臥嵐稍頓即道:“小徒生辰是辛酉年丁卯月庚午日丙子時?!卞虩o傷用四柱法又推演了一番,兩手一拍大腿,大喜道:“此小兒命相不凡,將來必成大器!哈哈!大吉大利,百無禁忌。這病人老朽接診啦?!?p> 眾人聽了無不喜悅,錢石火高興得跳起來。岑臥嵐松了一口氣,心下覺得頗有些羞愧。其實他哪里知道宮玉成的生辰八字!他一向坦誠待人,此番為了救人才迫不得已,講了這樣的謊言。這完全是白慕禪的主意。白慕禪與逄無傷相識多年,深知他喜用“奇門遁甲”與“四柱”之法占卜算卦。白慕禪精通此道,故事前囑咐岑臥嵐該何時入見,如何行事對答。故而逄無傷所卜的是吉卦。
逄無傷先正了衣冠,又向黃帝和扁鵲之像各行了拜禮后,端坐在書桌旁。錢石火忙不迭將宮玉成抱到他面前。逄無傷捋起衣袖,進行觀色、聽息和切脈。過了良久,才停了下來,嘆道:“好狠辣的‘五毒奪命掌’!這一掌正好打在‘肩井穴’上,劇毒經(jīng)穴位深入經(jīng)脈,如今已擴散全身。棘手哪!”錢石火一聽,不由生氣道:“嗐!這不瞎耽誤工夫嘛。你到底能治得了嗎?自打進門起磨磨蹭蹭到現(xiàn)在,條件提了一籮筐,到頭來卻束手無策,還妄稱什么神醫(yī),簡直是狗屁!”逄無傷被罵得臉一陣青一陣白,十分惱怒道:“‘百醫(yī)圣手’決非浪得虛名。不出三日必能讓他起死回生;如若不然,我便砸了‘百醫(yī)圣手’的招牌,以死謝天下?!?p> 錢石火雖脾氣急躁,但為人卻直爽熱心。他聽逄無傷語氣如此肯定,大喜道:“若神醫(yī)真能救得他性命,我給您老磕一百個響頭。哈哈!只是不知你老怎么個治法?”他一改剛才的不敬之態(tài),一口一個“您老”。逄無傷略一思索道:“也罷,讓你們見識見識也無妨,幾位隨我來吧!”說罷便帶眾人進入了里間。
里屋堆滿各式藥材,皆是稀有之品。逄無傷將一只蓋碗捧到眾人前,小心翼翼地揭起蓋子,然后道:“諸位請看。”眾人湊過一看,碗底是一條寸余長的肉蟲。它模樣罕見,通體赤紅,因乍見亮光,便在碗中四處游走,速度奇快。逄無傷忙又將碗蓋得嚴嚴實實,對眾人道:“這蟲子叫‘食毒蠱’,原本是湘南五步蛇王口內(nèi)的寄生蟲,是我費了很大工夫才覓得,可謂得來不易。每日以劇毒之物飼之,已一年有余,如今通體赤紅,長為成蟲,正是瘋狂食毒的時候。只要將那小孩的毒傷處劃開,種入‘食毒蠱’,它就會拼命吸食體內(nèi)劇毒。等它吸飽后,將它取出,排盡其毒,再將它種入體內(nèi),如此反復數(shù)十次,即可將傷者體內(nèi)劇毒除盡?!?p> 眾人邊聽邊不住點頭,覺得逄無傷此法甚妙,必能治好宮玉成之傷。逄無傷又道:“我還有個要求,此法乃我的獨門絕技,療傷時我不希望被驚擾。這幾日大家只管吃住這里,等候我的好消息吧?!闭f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大伙兒離開。
眾人留下宮玉成,從妙春堂下來,住在逄家靜候消息。逄夫人一掃往日陰霾,對眾人關照有加,極盡地主之誼。前后簡直判若兩人,讓眾人大為吃驚,尤其對岑臥嵐更是不同。楊心慧冷眼旁觀,察覺出逄夫人的異常,私下告訴丈夫,岑臥嵐聽后一笑了之,直說她多心了。
果然不出所料,第三日宮玉成傷勢便有起色,漸漸恢復神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