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表冷冷道:“你的師父呢?前日里被我一掌打傷后,帶著你一同逃走了。你們?yōu)楹畏珠_了?”宮玉成一怔,轉(zhuǎn)念一想才明白他說的師父指的是獨孤異,便道:“李幫主,獨孤……前輩真不是我?guī)煾?,晚輩叫宮玉成,家?guī)熓翘茪馍角f莊主,姓岑名諱臥嵐是也。”他提到師父名字時,刻意提高聲音,頗顯自豪之意。
李表心頭一動,尋思道:“曾聽三弟說起,去年在大同穆老英雄府上,梅竹翁伙同兩個瓦剌人欲行刺郭總兵,幸虧一個小娃兒及時戳穿梅竹翁身份,才得以幸免。那小娃兒被打得重傷,被郭登當場認作義子,又被岑臥嵐收為弟子,眾人大費周折才救了他的小命。難道就是眼前這小子?”于是沉聲道:“岑莊主俠義滿懷,李某欽慕已久,早有心結(jié)識。只是,既然你是岑莊主的高徒,卻為何與獨孤老賊廝混在一起?”
宮玉成雖然對李表心存芥蒂,但想到他久負盛名,必是是非分明之人。若將實情告知,他正好可以主持公道,還自己一個清白。于是便從隨師父去伏虎門赴宴說起,講了獨孤異如何現(xiàn)身大鬧重陽宴,自己如何被獨孤異擄走,在途中如何與赫連鳳產(chǎn)生誤會……前后足足講了半個時辰,除了獨孤異囑咐的有關(guān)“提籃寶典”的只字未提,其余的皆和盤托出。
李表不厭其煩,一直耐心靜聽。聽畢,呵呵一笑道:“看不出來你竟是香餑餑哪,連目空天下的獨孤老賊都想收你為徒!”他拍了拍宮玉成肩膀,又道:“你放心,李某這一對招子還算清亮,你小子是好是壞我心中有數(shù)。”宮玉成被他親熱的舉動和暖心的言語所觸動,心里倍感溫暖,不由地眼角泛出淚花,哽咽道:“李大俠,您……真是個……好人!”
李表忽然問道:“獨孤異臨終前可曾交給你什么東西?”他知道宮玉成對獨孤異的情感不同,為了顧及宮玉成的感受,便將獨孤老賊而改口為獨孤異了。突然被問起這個問題,宮玉成心中有些慌亂,支支吾吾道:“沒,沒,沒有,他什么也沒給我啊。”李表不再發(fā)話,直直地凝視著宮玉成。一陣可怕的沉默在空氣中彌散開來,這沉默蘊藏著即將來臨的暴風驟雨,宮玉成甚至有點窒息,只聽到自己“通通通”的心跳聲。
果然,只聽李表厲聲道:“還敢撒謊!獨孤老賊的腦瓜光禿禿的,只剩下頭骨,他的頭皮哪里去了?”宮玉成腦袋“轟”的一聲,吃驚道:“你……你怎么知道?莫非你……挖開了獨孤前輩的墳?zāi)梗俊崩畋硪话炎プ∷氖滞?,急切道:“頭皮上有什么秘密?快告訴我!”宮玉成心想:“這人處心積慮跟我到這里,原來是想打‘提籃寶典’的主意。我既然對獨孤前輩起了誓,此生決不會對第二人提起?!庇谑潜憔o閉唇齒,再不作聲。
宮玉成被扣住內(nèi)關(guān)穴,忽然感覺一股怪異的真氣涌入,頓時覺得奇癢無比,說不出的難受,他忍不住惡心嘔吐起來;少時,五臟六腑皆劇痛不已,如同無數(shù)鋼針穿刺一般。只是任憑李表發(fā)力,宮玉成咬牙挺著,嘴唇早已咬爛,就是不啃一聲。李表心道:“這小子骨頭死硬,若再發(fā)力怕他昏死過去?!庇谑鞘樟肆?,柔聲道:“傻孩子,獨孤老賊臨死前將自己頭皮揭下給了你,是不是說上面紋的是‘提籃寶典’?并且故作玄虛地讓你發(fā)誓決不能告訴別人?這是十足的謊言!他好歹毒的心腸!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挑起武林爭端,讓武林同道自相殘殺。他留下線索,讓人知道寶典在你身上,必然連累你的性命。你還一口一個‘獨孤前輩’,拿他當好人呢!莫不如把它交于我,由我在武林同道面前當眾銷毀,免去一場流血紛爭,粉碎了獨孤老賊的計謀,豈不是功德一件?”任憑他說什么,宮玉成都三緘其口。
李表心道:“那塊頭皮的下落他必然知道無疑,從長計議,不愁撬不開他的嘴?!闭f道:“現(xiàn)在武林中人都知道你認獨孤老賊為師,專做壞事,甚至奸殺了赫連大俠的女兒。你不但自己在劫難逃,還要連累你師父的名聲?!睂m玉成依舊不發(fā)一言,臉上卻盡是擔憂之色。李表道:“你暫時跟著我吧,保你性命無憂,將來必能替你洗脫嫌疑?!闭f著也不管宮玉成愿不愿意,拉著他就走。宮玉成被扣著脈門,也由不得自己,只能跟著一起走了。
二人走了一陣,只見不遠處燈光點點,卻是一處運河碼頭。李表心道:“這里是武清地界,離京還有一截路程,何不乘船悄悄回去,免得走陸路招人耳目?!眮淼酱a頭前,只見運河上霧氣氤氳,船燈點點,一條條漕船往來,黑色的河面泛出粼粼波光。碼頭上有兩名漕工,一老一少,似乎已打了尖,正收拾準備上船。李表問詢了,知道是往京城運糧的漕船,便悄悄遞了十兩銀子給老漕工,請求搭船。他們本不敢私自載人,但看到此人出手闊綽,幾乎抵得上一年的工錢,就帶李表二人上了船,安置在船艙內(nèi)休息。怕他二人寒冷,還抱來幾層又破又臟的棉被,給他們蓋在身上。
宮玉成饑乏交加,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倒頭便睡。不一會兒,李表也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其實是假寐,卻在仔細傾聽艙外的動靜。兩名漕工一頭一尾,賣力地撐船。伴著槳聲欸乃,在輕聲地交談,說的都是家長里短、生計疾苦之類的話題。過了好一陣,李表并無發(fā)現(xiàn)破綻,就逐漸松懈下來,漸入夢鄉(xiāng)。
朦朧中忽然聽到風鼓船帆的“烈烈”聲響,李表暗忖:“冬季天刮的西北風,北上船只哪有掛帆的道理?”他渾身一激靈,頓時睡意全無。急忙翻身坐起,走出艙門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只見眼前天水相接,茫茫無邊,已是來到大海上。這時,天邊已亮起了魚肚白。原來漕船行了大半夜,并未上京,而是沿著海河?xùn)|行駛?cè)氩澈!?p> 老漕工看到李表,嘻嘻笑道:“客官可是餓啦?你卻是要包粽子呢,還是下餃子?”李表暗想果然來者不善,說道:“看來我是上了賊船啦。這‘包粽子’怎么講,‘下餃子’又怎么講?”老漕工道:“‘包粽子’就是乖乖地別動,讓我們五花大綁地捆起來,聽候發(fā)落;‘下餃子’就是自己脫得赤條條,滾下海去喂王八,省得爺們兒動手?!?p> 這時,只聽呼嘯風聲中夾著陣陣螺號聲從遠處傳來:“嗚——嗚——嗚——”
李表回頭一看,遙見身后一艘大帆船正順風疾駛而來。年輕漕工喜道:“咱戊水壇的胡堂主來啦!”二漕工手腳麻利,將帆放下。不多時,大船已來到近前,也收起了船帆。那二人急忙施禮,高聲道:“天星暄曜,華掩日月;教主獨尊,澤被蒼生。胡堂主安好!”
只見大船船頭站著一個獨眼大漢,生得五大三粗,滿臉橫肉,右眼箍著一層黑眼罩,那只左眼卻瞪得如銅鈴一般。那人獰笑道:“李表,還記得你祖宗嗎?”那人就將眼罩摘下,卻見面上有一條深深的傷疤,斜著貫穿右眼,皮肉外翻,因笑容使得面部異常扭曲,顯得猙獰無比。李表一怔,驚道:“胡十八!你還沒死!”那人道:“正是你胡祖宗!想當年,老子在遼東做響馬的時候,殺人越貨,是何等的快活!你們一群臭乞丐不好好地去討飯,偏偏大老遠跑到遼東來圍剿你祖宗。狗日的臭叫花子人多勢眾,老子打你們不過,只好率人逃走。老子逃到東,你追到東,老子逃到西,你追到西,怎么也甩不掉你這個條狗尾巴,硬生生將老子五百人的隊伍打得只剩下十幾人。老子無法,只好暗下里找你商談,愿將這些年劫的十萬錢財獻出,以換兄弟們的十幾條命。誰料到你他娘的錢財照收人照殺,活口一個不留,老子被你砍了幾刀,墮下山崖。你以為老子見了閻王爺,可惜老子命大,被山腰間的松樹掛住了,撿了一條命回來。
“后來老子投奔了天星教,還混得一個堂主當當。哈哈!你娘的,表面上充當仁德俠義的大英雄,其實就是一個不講信義的無恥小人!李表,李表,徒有其表!還真對得起你的名字。”大船上有十幾號人,一并哄笑起來。
宮玉成早已醒來,正趴在甲板上,驚恐地望著四周。他從未坐過船,更沒有見過大海,小船蕩得他頭暈?zāi)垦?,哪敢站起來?p> 李表怒火中燒,外表依然平和,朗聲道:“你這等敗類,人人得而誅之。李某豈能為了小利而忘大義乎?”胡十八怒道:“純屬屁話,臭不可聞。呸!”說著咳了一口濃痰,居高臨下地吐過去。李表側(cè)身避過,那口濃痰卻正好落在年輕漕工的額頭上,那人不但不揩去,反而諂笑道:“好準頭!”如此厚顏無恥的溜須拍馬,讓人聽了直起雞皮疙瘩,李表禁不住譏笑了幾聲。那人頓時火冒三丈,罵道:“你個鱉孫,素日里你威風得很哪,處處與我們天星教作對。且吃我一槳?!闭f著舉槳便打。
李表心想:若是在陸上,這些蝦兵蟹將哪里會放在眼里,可眼下身懸大海,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開;務(wù)須痛下狠手以震懾敵人,使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然后伺機控制了大船,才有生路??吹侥緲獜念^頂拍來,李表不慌不忙,飛腳踢中那人的手腕,那人拿捏不牢,木槳脫手飛出,劃了一條弧線,“通”地掉在海里。李表擒住那人的手腕,一只腳抵住那人腰間,一扭一拽,只聽“嘎巴”一聲,一條胳膊竟被活生生地拉下來。李表將斷臂拋在海里,又一腳將那人踹下海。老漕工何曾見過這般血腥的場面,早嚇得面如土色,兩腿抖抖索索,不由地往后退了幾步,竟然一腳踩空,“撲通!”掉進了海里。
不多時,只見海水翻動,隱約可見海里游動著幾條大家伙,接著聽到幾聲慘叫,頃刻間,那二人就從海面消失了,海水泛出一片殷紅。眾人都看傻了眼。大船上有人大喊:“噬人鯊!”眾人聽了無不膽戰(zhàn)心驚。海上漁民最怕遇到的就是鯊魚,按說常出現(xiàn)在東南海域,渤海中很是少見。它們性兇猛,攻擊性強,尤其嗜血,被人稱為“海中狼”。鯊魚立刻將兩人撕咬成碎片,因血腥激發(fā)了兇性,更顯得異常躁動,在海面上橫沖直撞,把船舷撞得“咚咚”直響。小船搖搖擺擺,隨時有傾覆的可能。李表急忙氣沉丹田,使出千斤墜功夫,身子如鐵塔一般壓在小船上,小船立刻平穩(wěn)了許多。
胡十八對身旁一人道:“來香主,報效教主的時候到了。你叫幾個人去把小船鑿它個窟窿,讓李表這個老王八下海喂魚去,教主跟前算你頭功!”那來香主立即召集了七八人,皆脫去棉上衣,袒露胸膛。來香主取出幾張符紙焚化在水碗里,讓每人喝了一口,然后抽出一把寶劍,口中念念有詞:“一請教主顯神威,天星救世降福瑞;二請龍王爺加身,汪洋大海任我行;三請關(guān)云長護法,過關(guān)斬將把敵殺?!蹦切┤硕荚R步,不多時皆兩眼翻白,渾身戰(zhàn)栗不止,如同鬼神上了身一般。來香主一聲令下,便帶人一同跳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向小船游去。只聽波浪翻滾,慘叫連連,頃刻已有幾人命喪鯊口,其他人拼命地往前游,很快就游到小船下。李表操起一把木槳左右開弓,向小船下的人猛砸下去,又有三人命喪槳下。來香主與另一人水性極好,二人閉氣鉆到水下,游到小船底下,拿出錘鑿使勁地鑿起來。不多時,小船就被鑿穿了洞,海水汩汩地往里灌。李表眼巴巴地干著急,卻無能為力。
來香主果真水性高超,只有他又從鯊口逃生,游回去上了大船。其余幾人都斃溺在海中。見到小船在一點點下沉,胡十八等人幸災(zāi)樂禍,大笑不止。宮玉成早嚇得不知所措,只牢牢地抓住甲板。李表心底一陣絕望,也顧不得平日里斯文形象,怒罵道:“操你祖宗,你們不讓爺爺好活,爺爺就讓你們一個個都陪葬!”說著抓起船艙內(nèi)裝糧食的麻袋,向大船用力地拋了過去。一袋糧食少說也有幾十斤,被他一擲,竟然飛出幾丈遠,余勢未減,砸中了大船上的一人。那人大叫一聲,跌落海中。李表怒極,連擲了幾個麻袋,砸落了好幾人,忽然發(fā)現(xiàn)船上的鐵錨,便兩手抓起,奮力一擲,卻聽“轟”的一聲,只打得大船木屑橫飛,船舷上被打出一個甕口大小的窟窿。海水猛烈地涌了進來,大船上頓時一片驚慌,有幾人手忙腳亂地去堵窟窿,可是哪里能堵得上。兩只船吃水越來越深,一陣巨浪打過來,將大船打翻,小船卻被拍散了架。
宮玉成緊緊抓住一塊甲板,先被巨浪拋在空中,然后又一起跌入海中。那塊甲板較大,隨即托著他浮出海面。他被猛灌了幾口海水,嗆得鼻涕眼淚直流。李表落水前深吸了一口氣,落水后掙扎著向上浮,誰料正巧有條大鯊魚在近旁,一下咬住了他的左臂。心中一陣驚慌,急忙連揮右拳打去,一拳正好打在鯊魚眼上,那家伙吃疼不過,便松了口逃走了。李表浮出水面,急忙順手抓住身邊的半截桅桿,漂浮在海面上。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海水,這才感覺到左臂劇烈的疼痛,傷口很深,鮮血染紅了身前的海水。大船傾覆后,還有人在海水中掙扎,口中大呼“神威護體,冰火不浸。”胡十八已登上救生小舟,獨自逃遠了。
鯊魚嗅覺靈敏,最擅尋著血腥出擊。李表大氣未喘,卻發(fā)現(xiàn)海面上露出一條魚鰭,快速朝自己游來,心中不由大驚。他身旁不遠,有一人抱著一根木頭浮在海面,一臉驚恐。李表心念一動,便一手抱著桅桿,一手奮力地劃水,很快劃到那人身邊,在海面上撿起一根有鋒利尖角的碎木頭,對著那人胸膛,“噗!噗!”連刺兩下,鮮血一下潑灑出來。然后對那人后背打了一掌,將他打出兩三丈遠。那條鯊魚立馬被吸引了過去,三口兩口就撕碎了那人;這當口,李表附在桅桿上,已奮力劃到了遠處。這時,旭日忽然透過厚厚云層,射出萬道金光,灑在海面上,天海金光燦燦,極為壯觀。遠處金光里,宮玉成趴在一塊甲板上,已經(jīng)越漂越遠,變成了一個黑點。李表再難追上,想到自己心機費盡,到頭來只落了這樣一個結(jié)果,不由仰天長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