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造榮國府。
富貴溫柔鄉(xiāng)。
入夜了。
賈璉側(cè)著身子斜躺在榻上,媳婦王熙鳳和陪嫁丫頭平兒坐在一起,你來我往的擺弄著棋盤。
“平兒,去囑咐外面守夜的婆子,打盆洗腳水來……溫涼要適當(dāng),二爺我累了一天了,舒緩舒緩?!?p> 賈璉“二爺”這層身份,原是上頭還有一哥哥,只是還沒滿月便夭折了,生命不足百天,未曾留名。
所以外人只以為榮國府襲爵的大老爺賈赦,膝下長子只是賈璉。殊不知,賈府親近之人,都把賈璉喚做二爺。
賈璉話音剛落,正在棋盤上盡興的媳婦王熙鳳卻是停住了落子,眉眼不著聲色的一瞥,平兒倒是面色如常。
只是,王熙鳳是把平兒當(dāng)做親姐妹看待,有些事情還是要顧及平兒的心思。
“哼!我們晌午回了這屋子就看你在榻上歪著,這會兒說勞累?莫不是你也吃了齋,尋了道,會神游虛空不成?”
王熙鳳娘家是金陵王氏,親叔父乃是手握京師三大營十萬精銳的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
論及門楣,不比賈家差。
王熙鳳人又生得貌美,行事也不糊涂,又懂得討長輩歡心。嫁過來后,一個外姓人,在賈府里卻也混的風(fēng)生水起。
雖說此時盛行“夫為妻綱”,但王熙鳳對丈夫的態(tài)度,卻不像其他人家那般唯唯諾諾。而賈璉,也是吃這一套的。
只見他扭著身子坐直了起來,一雙手卻不老實,抓住了媳婦。
“這不是想跟你說說體己的話兒嘛?!?p> “口無遮攔的死樣子!”
王熙鳳一臉?gòu)尚叩陌咽殖榱嘶貋?,嘴上卻是不依不饒:“你們兩個背著我也不知道說了多少體己話,正好一起說了出來,看看我與平兒聽到的,是否一樣?”
平兒只是個丫頭,聽了這話,面色一紅,立馬起身說道:“你們兩個不知羞的房里說出這種浪蕩話也就罷了,又添上我作甚?可見你們是拜過天地的夫妻一家,我倒像是個外人?!?p> “罷了罷了,這就給你們打水去?!?p> 平兒說罷,也不給榻上的夫妻反駁的機會,施施然出了屋子。
叮囑婆子的聲音絲絲傳入房中,待人都走了個干凈,便立在屋外的房檐下。
賈家這種豪門,哪怕入了夜,哪怕是屋子外頭的院落里,也是有零零散散掛著些燈籠照明的。
一個是怕府里的少爺小姐夜里迷了路,再一個也是怕府里面當(dāng)真招了賊,看不清。
至于其他防著奴才丫鬟趁夜黑了私會什么的齷齪心思。制定規(guī)矩的人,卻也未曾明著講出來。
屋外頭的燈籠照在平兒身上,影子灑在窗紙上,苗條身段盡顯。
“瞧著死丫頭,好利的一張嘴?!?p> 婆子們都走了個干凈,院子里只剩下三人。王熙鳳這時候先開了口,卻還是拿平兒打趣。
“還不都是你慣出來的?待我日后將那丫頭收了房,自當(dāng)替你好好管教一二?!?p> 賈璉的心思,又不是什么秘密。借著這茬話,又提了出來。
可王熙鳳也不是省油的燈,說道:“你要是有那本事,我自是不攔著?!?p> “只需平兒應(yīng)了一聲愿意……誒,罷了,女兒家心思細(xì),面皮薄……都不需要她出聲,哪怕是她點點頭,我都教巧姐兒真心喚一聲姨娘?!?p> 平兒雖在屋外頭,可只隔了一層窗紙,屋內(nèi)的話聽個真切,只是挺直了腰板,未作聲。
王熙鳳美目流轉(zhuǎn),落在賈璉身上,看他如何應(yīng)對。
“你們兩主仆,防我甚于防賊。我卻是不急,大不了再等些時日。平兒卻眼瞧著十六了,你若舍得將她許給外人,我便是再也無話可說?!?p> 賈璉顯得頗為光棍,寧榮二府,玉字輩的兄弟里,賈璉算是極出色的,眼光也看的長遠(yuǎn)。
平兒這丫頭,是陪嫁過來的。平日里又調(diào)教的極好,怎會舍得送給他人?
屋外頭的平兒聽了賈璉的話,心里頭暗了一下,身段也頹了下去。
是啊……
年歲慢慢大了,再拖下去,又能拖多久呢?
可是……
小姐……
唉。
王熙鳳聽了這話,卻是臉色冷了下來:“哼!”
她看著屋外站著的平兒,心里也不是滋味。
可恨自己肚子不爭氣。巧姐兒生下來后,卻是再沒了響動。
平丫頭若是過了門,再有了身子。若是懷了女孩便罷,若是誕下男嬰……
哪怕明知道平兒絕不會與自己爭些什么。
可這長子不是正出,到底是個亂攤子。
只好把這事兒,一拖,再拖,再拖……
這道理,自己明白,平丫頭明白,可恨的璉二爺,揣著明白裝不明白!
賈璉看著媳婦是真動怒了,卻也不再挑撥。端正著身子,說起了正經(jīng)事。
“東府的敬老爺頭些日子過世,珍大哥今兒碰到我,說珍大嫂子沒經(jīng)歷過大陣仗,一個人忙不開,想著請你過去幫幫忙。說等事情了了,有重謝?!?p> 王熙鳳瞥了賈璉一眼,不屑的說道:“沒空!”
“嗯……我也覺得是這個道理,明日我便回了珍大哥。”
媳婦的回復(fù)賈璉并不吃驚,別看她平日里在府中八面玲瓏的,可心里裝著誰,厭煩誰,別人不知道,自己這個丈夫可是一清二楚。
她是頂天的討厭尤氏。
“要說這珍大哥也當(dāng)真糊涂,早年惡了璽兄弟不當(dāng)緊,可如今璽兄弟既已得了勢,圣上隆寵日盛,不趁著這次大事跟璽兄弟續(xù)上情分,竟是做些把人往外推的事兒?!?p> 賈璉搖頭,漬漬嘆息。
只是感嘆東府那珍大爺,確實不是塊管家的料子??膳c自己雖是同姓一賈,卻也隔了幾代人的關(guān)系,有些事上,確實不太好說得。
“呵……要我說,珍大爺那腦子,除了想著哪家哪戶的小寡婦俊俏,還能有這急智?請人打理?一看就是尤氏的手筆?!?p> “哦?”
賈璉一聽來了精神,把桌子上的棋子收攏,又從榻子上下來,去廳堂取了些干果瓜子什么的,平平整整的放在桌子上。
一切都擺弄好的賈璉,啃著瓜果,口齒不清的:“夫人且細(xì)嗦……”
王熙鳳看著夫君?;顚殻瑓s把方才的不悅一掃個干凈。
這人,真是叫人恨不得。
“哼!別的不說,我且問你……珍大哥說了,尤氏沒經(jīng)歷過婚喪嫁娶的大陣仗,一時忙不開。那請我過去,是不是會把些難纏、駁雜的事情交給我來處理?”
賈璉聽了,細(xì)細(xì)一想,隨著點頭?!暗故沁@么個道理,珍大嫂子拿不定主意的地方,總是會有些瑣碎之處?!?p> “那我再問你,就是這些瑣碎事務(wù),即便是我能處理,是不是要指定些靠得住的人選,細(xì)定好了銀錢,再去教具體事務(wù)?”
賈璉把話在心里過了一遍,馬屁、恭維蜂擁而至,道:“確實,專人、專款、專項。娘子果真賢內(nèi)助……”
“少拍馬屁,仔細(xì)聽著?!?p> “是是是……娘子言之有理。”
“我若是過去了,西府這邊得力的,自然是不能帶過去。別說西府這邊能不能離得開這些人……便是離得開,到了東府那邊,人生地不熟的,這么大的事,再惹出什么笑話,成何體統(tǒng)?”
王熙鳳說著,特意停頓了一陣。
賈璉摸不著頭腦:“娘子怎么不說了?”
王熙鳳瞥了一眼賈璉,不搭理。
有些話是要消化的。
賈璉是當(dāng)家做主子的人,聽這點東西,腦子里過一遍便懂了個大概??纱巴獾钠窖绢^卻是沒經(jīng)歷過,王熙鳳既然把平兒時時帶在身邊,自然是有意留心教導(dǎo)的。
“你猴急個什么勁兒?”
王熙鳳喝了一口茶水,順便懟了丈夫幾句。這才接著說:“西府的人帶不過去,那人選,便只能從東府去挑。且不說那些伶俐的會不會被尤氏挑了個干凈,便是整個東府的人由著我來先選……”
“挑人是不是要一天時日?再去一個個細(xì)細(xì)的教,是不是又要一天的功夫?后續(xù)的銀錢花銷,或是誰手腳不干凈把銀器昧下了,或是哪個笨蛋把碟子打碎了,又要找些明白的,一層層盯著?!?p> “等這些事情交代明白了,兩三日功夫也就過去了……敬老爺又能在東府呆幾天?”
“我若是把這事應(yīng)了,敬老爺下葬之前,東府那邊卻是離不開我了。”
“哼!等到那時候,事兒就有意思了……”
王熙鳳冷笑了幾聲,接著說道:
“璽兄弟和寶丫頭夫婦從杭州趕了回來,我手里的活計又不能立馬交給寶丫頭來辦……等出殯的日子到了,里里外外忙著的是東府的尤氏,和我這個隔了幾代的兄弟媳婦……府里的二兒媳卻只能陪著賓客干瞪眼?”
“敬老爺?shù)拇笫拢艹鱿?,又有哪個是在京里沒頭沒臉的?璽兄弟早年名聲便不好聽……你自己想,到時候往來送葬的賓客怎么想璽兄弟?璽兄弟和寶丫頭又怎么想我?”
嘶……
賈璉聽著,越發(fā)覺得驚起背上一層冷汗。說道:“這……這……我初時聽著只覺不妥,卻未曾細(xì)想。哪料想夫人這么一提點,這珍嫂子的心思,竟是歹毒至斯?”
“呵!你以為呢?能把九歲的小叔子逼得出了家門,那尤氏,能是什么好貨色?說起來也是璽兄弟上天眷顧,先拜了于少保做恩師,后又蒙圣上恩寵點了狀元。若是換個人,聲名被誹謗到如此地步,便是能活下來,又能活成個什么樣子?”
“為了襲個爵位,當(dāng)真是要把人逼死便好?!?p> 王熙鳳越想越生氣,情至深處,忍不住啐了一口。
賈璽當(dāng)日被點了狀元,榮府的老祖宗便替他尋了門親事,卻是薛家的嫡女,薛寶釵。
賈、王、史、薛四族均是金陵望族,向來同氣連枝。所以,互通姻緣的事情不少。
薛寶釵的母親便是王熙鳳的親姑姑,有了這層血脈關(guān)系,東府的那些糟爛事,王熙鳳自然是向著賈璽的。
“唉……小聲點兒。如今珍大哥也是如愿襲了爵,珍大嫂子不論如何,也是個誥命夫人,小心被人聽了去?!?p> 媳婦惱怒,賈璉這邊好聲勸著。
“怕什么,外面只有個平丫頭,難不成她還能去告了我不成?倒是你……神神秘秘的,就為了這么個破事兒?也值當(dāng)讓平兒出去凍這么一遭?”
如今九月天氣,又是京師地界,夜里確實有些涼意。
平兒雖是丫鬟,自是論不上嬌生慣養(yǎng),但平日里卻也未曾干什么重活,身子卻是金貴的如同外面人家的小姐。
王熙鳳也舍不得讓她在外頭遭著凍。
賈璉一拍腦門:“哎呦!瞧我這記性,是真真有大事兒要跟娘子商量,卻是剛才被岔開了話,險些忘了?!?p> “商量就商量,背著平丫頭作甚?”
“哪來的話,咱們之間,什么話是背著平兒的?只是怕外面那些婆子聽了去,才讓平兒幫忙盯著些……”
賈璉說罷,又隔著窗子喊了兩聲?!捌絻?,平兒……”
平兒聽得清楚,卻不搭理。賈璉自討個沒趣。
王熙鳳卻笑了起來,大笑著說道:“平丫頭,你璉二爺喊你呢!”
平兒這次卻回了話:“回奶奶的話,我可是聽不見?!?p> 話音落了,停在空中許久。
屋子里的笑聲卻是傳到了窗外,平兒也隨著笑了。
三人嬉笑了一陣,賈璉便從懷中掏出個沒封口的信封,重重往桌子上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