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后。幽州城。
這是晉軍圍城的第五天。
城外的大營中，將士們士氣高漲，兵甲鮮亮，已經(jīng)完全不是七年前那暮氣沉沉的模樣。
巨大的攻城器械仿佛正在潛行捕獵的兇獸，隨時準(zhǔn)備撕咬眼前的孤城。
中軍大帳中的李存勖身著金甲，面色輕松，看起來這幾年的減肥效果還可以。
在他身前的案幾上，一只黑色的鑌鐵箭矢正安靜的躺在木匣之中。
很明顯，這位年輕的晉王打算嚴(yán)格的遵守父親的遺言，看來第一個遭殃的便是幽州的劉家父子了。
幽州這對父子的故事在民間早已傳為美……啊呸，是和美談不沾邊的狗血故事。
現(xiàn)在正身處囚室之中的劉仁恭的名聲屬實不太好。
當(dāng)年他在李克用的支持下占領(lǐng)幽州，隨后又歸附朱溫，反殺晉軍。
中原紛爭不斷，他便趁此機(jī)會在這東北一角自立為燕王，并且洋洋得意，日益驕橫。
他在幽州的大安山上興筑宮殿，遴選許多美女居住其中，日夜享樂，令人羨慕，啊不，是令人不齒。
他的兒子劉守光繼承了父親荒淫好色的男兒本色。
他努力勾搭父親的小妾羅氏，結(jié)果被父親發(fā)現(xiàn)，抽了一頓鞭子。于是他反出家門，帶兵打敗父親，完成了“囚父殺兄”的壯舉，而庶母羅氏自然也被他納入府中。
劉守光比父親更加囂張，直接自立為皇帝，建立“桀燕”國。
他極度殘暴，以喜愛酷刑聞名于世。他令人坐進(jìn)鐵籠之中，再用火炙烤或用鐵刷刷剔，觀之深以為樂。
那位紅顏禍水羅氏閨名“影雪”，是幽州城百年大族羅氏家族族長的女兒。
她早年改用“燕”姓，被父親送去南詔國的鑒山書院修習(xí)，誰知書院陡遭變故，她便提早歸來，誰知竟被父親送與燕王做妾。
自古紅顏薄命，女人在亂世中總是如浮萍一般飄零無依，哪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雖然萬般不愿，為了家族也只得依從，誰料不久又被王子劉守光看上，還引起了兵亂，可謂一人亂一國，成就非常了不起。
如今的幽州城人心惶惶，大家倒不是怕李存勖會做屠城之類的舉動，——畢竟最近晉軍名聲還不錯，——而是擔(dān)心城內(nèi)這位行為乖張的暴君劉守光不知會做什么事來，拉著全城一起陪葬。
但是擔(dān)心歸擔(dān)心，生活還要繼續(xù)。
破敗的街道上煙塵飛揚，路邊的小酒館生意竟然還不錯，人們喝著廉價的酒水，互相交換著八卦新聞，反正末日還不是今天。
“嘿，你們可看過這一期的‘躬耕冊’？天下武功排名又有變化了！”一個滿臉胡渣的油膩大叔神神秘秘向身邊的酒友問道，其實是想顯擺自己已經(jīng)看過了第一手資料。
“咳，你以為就你看過，老子早看啦，哈哈，就是那個叫楊肅的新人升到第四了嘛！”酒友很不給面子。
“呃……好，算你厲害，但你可知道他為什么能忽然上榜還排到第四嗎？得闖下多大的事兒才能排到這位置啊！”油膩大叔憋紅了臉，但還是要繼續(xù)堅持顯擺。
“行啦，老張！誰不知道你消息最靈通！趕緊說吧，別賣關(guān)子，嘿！”鄰桌的幾位倒是先沉不住氣了，紛紛靠過來給大叔倒?jié)M了酒，看來他們對這個在“凰冊”上有著“冰魔”稱號的家伙非常感興趣。
事實上，他們對什么都很感興趣，而這種打打殺殺的江湖故事尤其能刺激他們的神經(jīng)。
“哈哈哈哈，老子好好給你們說說，”
老張心滿意足的開口，
“這個楊肅可了不得，他身高一丈，臉如夜叉，身后跟著一只巨大的黑獅子，肩上還站著一頭白色神雕！他尤其擅長刀術(shù)，傳說他使用黑白兩口神刀，黑刀是地獄妖魔所化，砍出的傷口永遠(yuǎn)不會愈合，而那白刀是北極仙人所化，釋放出的寒冰永遠(yuǎn)不會融化！”
“怎么可能！”“你就吹吧！”“哪會有這種事情！”
眾人哄鬧起來，嘲笑老張亂吹牛皮。
角落中，一個不起眼的干癟老太太輕蔑的發(fā)出一聲冷哼。
老張翻了個白眼，表示你們這些土鱉見識淺薄，想象力也是匱乏的夠嗆。
他示意大家安靜，繼續(xù)道：
“你們不信，好，我便給你們說這‘冰魔’的事跡。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天下第一商會——江南‘滄溟商會’的主人，你們可知道他怎么當(dāng)上的這個主人？
當(dāng)然是從以前的主人手上奪來的?。?p> 這‘滄溟商會’極其有錢，他們的財富比咱們大燕皇帝藏在大安山上的寶藏還要多十倍，不，一百倍！
這個商會在黑道上還有個名字，叫做‘鬼坊’，意思是說里面的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無惡不作！
但你們猜楊肅怎么著了？嘿！我說了你們可莫要嚇壞！
他一個人大搖大擺的闖進(jìn)鬼坊的揚州總壇，殺掉了天下排名第五的‘慈心鬼王’！
那一天風(fēng)雪交加，日月無光，楊肅和‘慈心鬼王’的戰(zhàn)斗毀掉了半個滄溟府，所有參戰(zhàn)的‘惡鬼’全死光了，有一些識相的逃得夠快，那還真幸運！
最神奇的是，滄溟府里養(yǎng)著許多珍禽異獸，那天全都幫著楊肅了，你們說奇怪不，‘惡鬼’們被自己養(yǎng)的怪獸撕碎，那場面慘烈之極！
總之，那天過后，世上再無‘慈心鬼王’，只剩下‘寒冰鬼王’！直到現(xiàn)在，大運河的水還被‘冰魔’的寒氣凍著哩！”
他雖然個人形象不怎么好，但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一看就是經(jīng)驗豐富。
所有酒客都停下自己的話題，聽他一個人說書。
老張是個“人來瘋”，這下更加來勁了，說得抑揚頓挫，唾沫橫飛，讓聽眾朋友們獲得了充分的沉浸式體驗：
“這位新人還有一種瞬間移動的能力！
你們別不信！他上午還在江南，下午便在蜀中，便是飛行也沒這么快??！
……你們不信便算了，咳，只愛聽打斗，好吧，真是拿你們沒辦法……
蜀中‘血族’你們可知道？
就是那些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全身通紅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們，本來無組織無紀(jì)律的，誰知近年來他們有了一位首領(lǐng)，因此作惡更多，蜀中百姓深受其害，蜀國皇帝也忒是沒用，始終沒能剿滅他們。
你問首領(lǐng)是誰？不要急，我正要說，那便是當(dāng)年天下頭號軍閥‘食人魔王’秦宗權(quán)！
他以前就跟個野獸一樣，帶兵打仗只帶鹽，不帶糧，因為他們隨處捉‘兩腳羊’當(dāng)糧食！
……你是不是傻？這還用問？‘兩腳羊’那不就是人嗎！
……總之楊肅找到了他們的老巢，用千年寒冰制作了永遠(yuǎn)不會融化的冰牢，將那些怪物包括秦宗權(quán)在內(nèi)死死封在洞里，然后悄悄通知了蜀王。
蜀王派人來一看，好家伙！凍得跟琥珀一樣！這多年的禍患就這么給平息啦！”
“萬一化了怎么辦，依我看還是全都砍頭才放心！”
“那怎么把人取出來？拿錘子鑿嗎？”
“咳，用火燒啊，你忘了蜀國太子‘火神’大人嗎！”
眾人討論得十分熱烈，老張志得意滿，仿佛站在人生巔峰。
有人問道：“這個楊肅接手了滄溟商會，那便沒人反對嗎？商會勢力極大，‘慈心鬼王’一死難道大家都慫了？沒人要報仇什么的？”
老張不屑道：
“說什么報仇，換你你敢去??？楊肅說不定比‘鬼王’還要寬和一些，被他收編的鬼坊舊部可能還更高興哩！更重要的是，嘿嘿，悄悄告訴你們，楊肅和晉王是兄弟！
怎么樣，嚇到了吧？現(xiàn)在人人都要巴結(jié)晉王，江南的吳王和吳越王都指望楊肅能在晉王面前給自己說說好話，舔他還來不及哩！”
眾人紛紛驚嘆，都表示這個消息還真勁爆。
楊肅自己武力極高，背后還是強(qiáng)大的晉國，無怪能聲名鵲起，橫行天下。
忽然又有一人道：“依你所說，這‘冰魔’楊肅是個英雄人物，俠義之士，專門為民除害，你看他把黑道和野怪都鏟除了，那為什么叫他‘冰魔’呢？稱為他一句‘大俠’也不為過吧？”
“非也非也，”
一個青衣瘦子接話道，
“你們可聽說大長和國滅門案也是此人所為？
大長和國建國已有七年，可以說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雖然說有點得國不正，引人非議，但是在治國方面比過去南詔國要強(qiáng)很多。
現(xiàn)在這個國王很得民心，極受擁戴。
可是楊肅殺光了他的所有家臣和衛(wèi)兵，最后把三顆腦袋掛在了太和宮外，——你道是哪三顆？原來這個國王十分小心，為防行刺，一直都有兩個替身，楊肅把他們?nèi)伊顺鰜?，把替身和真身的腦袋全砍了下來，你們說這是何等恐怖？”
“那你倒說說他為什么這樣做？”老張見這個瘦子搶了自己生意，十分不快，故意刁難他。
瘦子道：
“據(jù)說鬼坊、血族和大長和國以前都得罪過他，好像害死了他的親人。
因此依我看，這人行事只憑個人恩怨，只要他把你認(rèn)作朋友，那便待你十分好，但若把你視作仇人，那就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一概格殺勿論，全然不顧忌世人眼光。
他自己就是規(guī)則本身，所以才得了‘魔神’之名。”
角落又傳來一聲冷哼。
“喂，老婆婆，你怎么老是這種態(tài)度？莫不是對‘冰魔’十分不屑？”有個坐得近的人開始質(zhì)問婆婆，他覺得這種冷哼很打攪興致，破壞大家吹牛海侃的氣氛。
“什么快意恩仇，恩怨必報，我看他就是想給自己打造一個這樣的形象，方便以后行事而已。”婆婆表示不屑一顧，認(rèn)為楊肅這就是在立人設(shè)，“對了，七年前他就已經(jīng)上過一次榜了，不算什么新人?！?p> 杯中酒絲毫未動，婆婆便佝僂著腰離開酒館，不多時已走在偏僻的小道上。
道旁的小樹剛剛發(fā)出新芽，幾只椋鳥正在樹枝上嘰嘰喳喳。
忽然鳥群驚起，婆婆略略轉(zhuǎn)頭，余光瞟見身后十步立著一個身著黑袍的陌生人。
婆婆仿佛沒看見一般，繼續(xù)前行。
在她的身后忽然閃出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怪，攔住黑袍客的去路。
黑袍客忍不住笑出聲來：“呵，敢在我面前玩弄幻術(shù)？”
婆婆驀然回頭，又驚又喜：“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