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惡魔
進到警務室，河秋索并不想扮演被問詢的角色，與老聯(lián)防一起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霧。見我進來，趕緊站起來，摸起桌上的煙，一邊遞給我，一邊親熱地說道：“風警官，剛才正與老兄說，明天叫我安排個場兒，找倆漂亮服務員，請弟兄們樂呵樂呵！唉呀，這一段石子機不順，要不早該給風警官接風洗塵的?！?p> 我不好再繃著臉，揮了一下手表示自己不抽煙，臉上帶著笑，說道：“河大老板，沒事兒，深更半夜你不睡覺出來跑啥？還躲來躲去的？”
河秋索重新坐下，解嘲地說道：“兄弟，你才來，不了解我這一點兒瞎巴子毛病，晚上出來打個野食兒，會了會相好的?？吹骄囬W爍，知道是你們過來了，這點糗事多讓人難堪，所以趕緊躲到樹后邊，不想司機兄弟火眼金睛，這回出丑了，不過，要不還沒有機緣來派出所和伙計們攀扯攀扯吶！”
“你這嗜好不錯，要不你掙這么多錢往哪
“風警官見笑了，我就是個平頭老百姓，風里來雨里去，山石堂子掘倆錢，哪比得上你們旱澇保收。兄弟，你知道破石頭的活兒，隨時隨地都會死人，且不說好好的就可能有從天而降的懸石砸到你，單就說放炮這活時刻都充滿了危險，前年我那鄰居點了炮，一個時辰都沒響，他不甘心一上午就這么泡湯了，快中午時，獨自去看看炮捻子是否截火了，周圍人都不讓他去，他執(zhí)拗得很，還是去了，剛到跟前，炮就響了，炸得人粉身碎骨，滿山遍野，那叫一個慘！人的福祿是有限的，山神叫你三更去，你就挨不過五更，說不定山神明天就想起了我，一下就去了，活著不得想開點兒，快樂一天是一天?！?p> “說得這么可怕，你是老板又不是開山破石的。”
“兄弟，當年可不都是從山石堂子里磕石頭干起，你看我的這個手指就是一錘子砸劈了，現(xiàn)在成了這樣?！焙忧锼魃斐鲎笫值拇竽粗福屛铱?，拇指前節(jié)兒已經(jīng)萎縮成干癟的鴨嘴，粗糙不堪。
“唉呀，你也是受得了罪，享得了福，今天在村里，你領(lǐng)的女人長得長相還不錯啊！”
“兄弟，別揶揄我了，什么都逃不過你的法眼。這女人年輕時就與我相好，要不是我哥反對她家是老絕戶就嫁給我了，女人一氣之下嫁了個殘疾，有了兩個孩子，光景不好過，我看不下去，不得幫襯著點兒，她男人也不反對，我不能叫人說我趁人之危，行事都是偷偷摸摸的，不想讓人知道?！?p> “你這還不是趁人之危？真有些‘東楣風采’！”
河秋索沒有明白我的話，以為讀書人用的什么文詞，“東楣”是我們大學宿舍臥談會上的發(fā)明，“西門”不雅，不如說“東楣”隱晦些。
忽然，派出所院里有急剎車的聲音，我心里一沉，疾步走出警務室，來的是一輛半新的綠吉普，還沒有停穩(wěn)，混合著機油的塵土氣散發(fā)過來，更加刺激了人的神經(jīng)。車門打開，開車的人邊探身下車，邊大聲喊道：“焦所長，焦所長！”
我在燈影里認出來是河春敷，他這種急急火火的樣子，恐怕不只是來接他兄弟。我向前迎了過去，問道：“河書記，什么事這么著急忙慌的？”
河春敷站穩(wěn)了，定了定神，認出了我，上前拉住我的手，我明顯能感覺到他手有些顫抖，他的另一只手指著車后排，有些氣短地說道：“風警官，出事了！”
焦所長也從樓上奔下來，邊走邊問：“咋啦，春敷？”
強奸案還是發(fā)生了。
我聽了河春敷急切的敘述，腦子“嗡”的一聲，血涌向腦際，幾近不能呼吸，想平靜下來都不容易。
焦所長到底是久經(jīng)戰(zhàn)陣，臨危不亂，安排值班員向刑警隊報警，安排我立即布置各個路口堵截，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立即抓捕，自己則與河春敷馬上驅(qū)車送受害人到衛(wèi)生院救治。
警車呼嘯著沖出派出所，我?guī)狭耸謽?，大學軍訓和入警培訓時都進行過實彈射擊，派出所治安警察平時一般用不上槍，都收藏在槍柜里。
老聯(lián)防身上掛了電警棍，手里拿著手機給綠鎮(zhèn)的浮橋安排排查可疑行人，所有車輛暫停過橋，等候刑警隊到了以后排查。
警燈閃爍著，紅藍相間的霓虹刺破了深沉的夜幕，很快到了藍湖口大橋上，我把老聯(lián)防和另一個聯(lián)防隊員安排到稽查點配合交警們的夜查，自己與司機又驅(qū)車撲向夜色中，很快下了國道進入村道，在強奸案發(fā)生的路段穿行。
警笛尖銳地鳴叫著，我坐在車里，腦子正處于喧囂的沸騰期，難以明顯分清哪一種感覺占據(jù)了主動。
我腦子里迅速架構(gòu)著案發(fā)時的現(xiàn)場情景：繡花廠女工開始換班，路上只有下夜班的女工結(jié)伴而行，有的還是家里人來接，村路上充滿了女工們嘰嘰喳喳的談笑，年輕的聲音令夜色生動起來。受害人夾雜在家長與同伴之中，騎了車，有說有笑，驅(qū)趕著夜勞的疲憊。此時我巡邏的警車剛剛駛離了村道，回派出所。
已經(jīng)進了自己村的受害人，忽然想到自己的手表忘到了洗臉池臺上，思慮再三，覺得那是自己定親的信物，情急之下，忘了恐懼，調(diào)轉(zhuǎn)自行車方向，急匆匆地轉(zhuǎn)回繡花廠，等她找回了手表，再行駛于回家的那段村路上時，危險卻籠罩了她。嫌疑人從路旁溝里猛然撲上去，趁受害人恐懼失措的一瞬間，連人帶車把她推進了路旁的溝里，溝很深，里面有柔軟的樹葉和衰草，受害人力圖反抗，惹怒了嫌疑人，用匕首威脅著，然后又對受害人下狠手施暴，猛擊其右眼附近的太陽穴，致受害人眼睛受傷而昏迷......
受害人蘇醒以后，掙扎著爬到路上，向經(jīng)過的車輛求救。
從此路段通過準備去派出所接他兄弟的河春敷，正心急火燎地開了他的吉普車往鎮(zhèn)區(qū)趕，因為他兄弟進了派出所，這有些超出了他的認知，以他的聲望和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誰不得高看三分，非嚴重棘手之事，不至于把他兄弟帶到派出所！正疑慮重重間，突然在大燈的亮光里看見受害者趴在路上舉了手求救，他嚇了一跳，剎住車，定了定神，拉開車門下了車。綠鎮(zhèn)誰不認識他的吉普車，他本人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有什么可怕的？余下的應該是河春敷更著急地?qū)車駛往派出所了。
這些構(gòu)想源自于我在車上時，焦所長用對講機給我通報的簡單案情。
我痛苦地晃了晃頭，搜尋能讓我平靜下來的力量，出現(xiàn)的竟然又是大學校園里的同學趙燕舞，那豐潤淡然的臉，那種靜若止水、波瀾不興的內(nèi)斂，若冬日風落之梅，生動卻不艷麗。趙燕舞的臉開始虛化和擴張，如磁場一樣，梳理了我腦中的紊亂，我有種歸云入岫、冰消瓦離的歸屬感，眼前如臨深淵，虛空而幽邃。
“我思故我在?！奔姅_漸行漸遠之時，思維是理解存在的先導。邏輯上，嫌疑犯在行動之前是踩過點兒的，且多次作案，應該熟悉地形。理論上，本地人作案的面兒大，嫌疑人在作案后，大腦仍處于興奮之中，行動及反應都應該很敏捷，迅速逃離現(xiàn)場，洗白自己是其最好的選擇。
我們現(xiàn)在的反應正是基于此種理解推斷，但這好像并不是個重言推理，不能肯定得出真值。這好像有些悖論的意思，獵手的思維造成的盲區(qū)，好像才是安全之所在，安全只有一個定義，那就是逃脫圍剿，倉皇逃離可能正中獵人下懷，潛伏靜待，伺機而動，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這里不光是邏輯推論，還有一個博弈的意味。
透過漆黑的夜幕，我忽然覺得對手應該就潛伏在附近的陰暗處，正瞪大眼睛，豎起耳朵，審量著夜空中執(zhí)著的警笛，判斷著逃脫的方向和步驟。
我舉手示意，讓司機停下車來，在司機驚愕的眼神中，解下身上的手槍和警棍，脫去警服上衣，緊了緊皮鞋鞋帶，拉開車門下了車。
我掃視了一下路邊黑乎乎的樹叢，順著茂草圍覆的小徑向前，黑影起伏處是一個荒山野崗。血往我的臉上涌，心臟也跳得很猛烈，但我依然大步向前，在坎坷的泥石路上穿行?？斓缴綅徃浇?，我的腳忽然踩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我停住了腳步，這柔軟的東西瞬間纏上了我的腳踝，我意識到這應該是一條蛇，我俯身掐住蛇的上半部，蛇扭頭咬了我一口，我順勢捏到了蛇的七寸，提了起來，揚了兩揚，向荒山的上面扔了過去，“呼啦啦”的聲響應該是驚動了夜游的兔子或黃鼠狼什么的。我穿過鼓起的小墳丘，拉扯著野刺棘一類粘人的植物，往荒山上走，驚起些夜宿的鳥兒“撲啦啦”飛向夜空。
博弈也是理性的判斷，是一種智力上的挑戰(zhàn)，但我年輕有血性，不想只在思維中推演，我要給對手一種震撼，讓他在靜默中膽寒。惡劣的行徑已經(jīng)激起了我職業(yè)以外的憤怒，作為男人，黃河灘里的血性漢子，我尋求對手的存在，要用意志和勇氣消滅他，我相信對手并沒有迅速逃離，而是就隱藏于夜的陰暗里。
盡管我們出警的程序都做了，但并沒有抓住嫌疑犯，他好像從人間蒸發(fā)了，難以確定其從何而來，又從何而去！回到派出所，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多了，參戰(zhàn)的刑警們已經(jīng)回自己的駐地，焦所長辦公室里依然亮著燈，看來他是又要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了。
在車上時，我已經(jīng)用對講機向焦所長進行了簡要匯報，就沒有上去打擾他，值班的聯(lián)防隊員見我過來，遞給我一個信封，說是焦所長讓交給我的案情筆錄。
我回到宿舍，斜倚著靠在床上，展開刑警隊的筆錄，仔細查看案件細節(jié)。此為復印件，原件估計被刑警隊帶走了，這可能是焦所長為了讓我更詳盡地了解案情，專門復印的，我深感所長對我的器重和對此案的焦慮。
受害人的筆錄很短，可能是受害人傷情嚴重，精神恍惚，不宜過多打擾，所以安隊長只問了些對當夜圍獵嫌疑犯相關(guān)的細節(jié)，其余是河春敷的詢問筆錄與接診醫(yī)生的情況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