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2077年。
具體哪一天,我也不記得。
大約是6點。
大概,我其實不在乎到底幾點,但是那天對我來說太重要,每次想起都會加深印象,我寧愿消除那段記憶,但另一個人告訴我不要這么做……
6點陽光看上去挺虛假,皮下感應器沒調整好,神經(jīng)驅動更新的緣故,暫時感受不到溫度,那樣的感覺實在太怪了。
“換皮手術很成功……”
前一天的手術后,我躺在臺上,感覺像只待宰的羔羊。
那個義肢醫(yī)生是這么跟我說的。
他想要我安心接受手術的事實。
但現(xiàn)在,我不覺得很成功,他可能在安慰我,擔心會給他差評。
評價對我來說不重要,對他而言,那是謀生的基礎,我又不靠幫別人“換皮”謀生,對于評價來說,我并不在乎。
我下意識地把窗戶打開,那樣做當然會導致污染氣被抽進來。
“噢,開什么玩笑。”
忘了呼吸系統(tǒng)也給更新了驅動,我還以為忘記怎么呼吸了。
“看來臭味今天是暫時聞不到了?!?p>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布徹爾先生”把電話塞進了我的腦子里。
“如果你今天沒事干,到我的辦公室來參觀一下,我相信那會對你很有幫助?!?p> “不必了,我不想出去?!?p> 出門讓我厭惡,至少不想在車上看到新聞中的混亂場面,那樣我的小命可不保。
我走進衛(wèi)生間,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發(fā)呆。
“拜托,幫老布徹爾一個忙……”
“唉,去就去吧?!?p> 我不喜歡他那張不開心的電子臉,拒絕他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畢竟拒絕他的好意對他來說還是挺殘忍的。
鏡子變模糊,百葉窗自動關上了反光系統(tǒng)。
剛掛斷電話,那追命的義肢醫(yī)生又趁虛而入。
“小布徹爾,你的皮膚現(xiàn)在還好嗎?”
他是一個怪家伙,神神秘秘,只有一個代號——叫做探索者,認識他的人基本上都叫他X-POL。
有一張橢圓形的臉,體型還算硬朗,有點地中海,但實際看上去卻不超過40歲,自己動手術大概就是這么簡單粗暴。
“啊對對對,挺好?!?p> “如果有問題的話記得及時打電話給我,診所離你那兒不遠,要是出大毛病的話就寄托希望給創(chuàng)傷小組吧,總之……”
托老布徹爾的福,我也有會員。
“知道了,沒什么事還是趕緊掛電話吧?!?p> 我抓起一件純灰色的T恤套在身上,順便把運動褲也給穿上,加上一雙運動鞋。
總有預感會有運動的時候,穿上這些應該會比較舒服。
從巨型大廈中竄出,已然不是我看到的一方小天地,遠處還有更多的建筑,一眼望不到邊。
附近的人沒有其他街道那么魚龍混雜,要么是“公司員工”,要么是黑中介。
最有可能的是時不時的汽車自爆,我擔心老布徹爾也會有那一天。
所以我不喜歡他去荒坂公司上班,至少為了他的生命著想。
“德拉曼,去老布徹爾的位置。”
“好的?!?p> 心里有些忐忑不安,雖然德拉曼很靠譜,但不可就此掉以輕心,時刻提防賽博精神病和幫派火拼。
特別是紺碧酒店那駭人聽聞的事,整座夜之城都在報導。
不要讓我遇見那幫人就是。
三郎掛了,但是他的兒子繼位,從頭到尾也沒有什么改變,兒子沿襲父親的性子,就像三郎和他的兒子,我和老布徹爾。
說到老布徹爾,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到了實驗室大門了。
我來過幾次,當然不喜聲張的荒坂把實驗室弄得很隱秘,打給我的電話通常都是加密處理,而且實驗室戒備森嚴,周圍一公里內不會有除荒坂以外的人。
“到底怎么回事?”
出乎意料,那里的人比平常更多,生面孔,帶著槍。
“你是哪個,小鬼?”
那頭上貼著紅色軍用電子復眼,穿著黑色西裝的彪形大漢把我攔在大門外,兩三個一樣的家伙一直盯著我的臉。
“我要找艾登-布徹爾?!?p> 他按了按脖子邊,好像在和什么通話。
“艾登-布徹爾,你是他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父親?!?p> “他是他的兒子?!?p> 從實驗室里走出一個偽善面孔的男人,臉上很少義體痕跡,干干凈凈,看起來就像原裝的臉,棱角分明。而他空手而來,腰上別著槍,用一種令人厭惡的口吻說話。
“嘿,你就是小布徹爾,對吧?!?p> “我聽說最近幾天你才剛剛成年,我想你的成年禮大概就是破處還是什么的,更刺激點的……年輕人最愛的那種黑超夢?!?p> 那人一點禮貌都沒有,我很惱火,不想說話。
“好吧,我就帶你去找爸爸吧,不要哭鼻子哦?!?p> “讓他進去吧?!?p> 我本來跟在他旁邊,但他堅持要和我并排走,一直說個不停,聒噪得跟蒼蠅似的。
“沒人說過你跟你爸爸看起來不太一樣嗎,或者說是完全不同的人種,看,你長著一張?zhí)迫私帜?,你應該在那地方生活的不是嗎??p> “為什么又跑到這里來呢?我猜……噢,你是被領養(yǎng)的孩子,雙親死于意外”。
他把“意外”兩個字的音量調得很高。
“抱歉,請原諒我的粗魯。”
“但你要謝謝你的養(yǎng)父,你叫他,他告訴你的那個名字:艾登-布徹爾?!?p> “看,你的養(yǎng)父老爸在哪兒等著你呢?!?p> 只有老布徹爾坐在辦公桌上,屋子里全是人,站在辦公桌周圍,手里攥著長槍。
我注意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臺上的一個小黑匣子上。
一直緊張的我大氣都不敢出,任憑那些家伙如何取笑我。
“老布徹爾,你的養(yǎng)子來了,現(xiàn)在你該說實話了吧。”
“老布徹爾!”
看到老布徹爾這般被對待,我失聲了,那個男人一把把我拉到一邊,拽得生疼。
“對不起,孩子?!?p> 老布徹爾看上去比以前憔悴了不少,太不像他的作風。
“我先來?!?p> “我聽到艾登-布徹爾把你叫做小布,我也可以這么稱呼你么?”
“我……”
“謝謝,小布。”
我害怕會發(fā)生可怕的事,那個男人精神狀態(tài)不正常。
“好吧,讓我來細數(shù)你的童年趣事,讓我們瞧瞧小布在老布的眼中究竟改變了多少……”
“從八歲開始?!?p> 他的眼睛開始發(fā)出橙黃色的光。
不一會他手舞足蹈地介紹起來。
“盜竊,故意傷害,販賣違禁品,倒賣活人義體,伙同盜竊,伙同故意傷害,伙同販賣違禁品……吧啦吧啦,太多了,我的老天,老布的乖兒子居然是一個壞到骨子里的小混混!”
看著他那幸災樂禍的樣子,我不禁想到他的喉嚨里絕對長了顆瘤子,那瘤子能夠說話。
“我不知道老布徹爾怎么做到的,這樣的小癟三能夠被人收養(yǎng),然后住在環(huán)境良好的高樓養(yǎng)尊處優(yōu),提供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甚至在荒坂學校當學生!”
“真是見了鬼似的駭人聽聞!”
要是能拿到他腰上的槍,他肯定帶不走他的頭。
“但老布徹爾,一個非常出色的職員,用奇妙的橡皮擦,把小布的臟屁股擦得一干二凈……就像一張白紙?!?p> “我說得對吧?!?p> 男人忽然問老布徹爾。
老布徹爾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我內心渴求著他能為我出頭,但我想這怎么可能,我不過是一個在唐人街里混混般出身的家伙罷了。
“不,你要是再羞辱我的兒子,我一個字都不會吐出來?!?p> 老布徹爾的聲音低沉,像是在發(fā)怒,我聽過他的低吼,一下就認出來。
男人擺出一副厭惡的表情。
“很好?!?p> 忽然一個箭步上前把老布徹爾的腦袋一下子就拍到了桌上,老布徹爾的鼻子歪掉,臉上滲出血,流了一桌子。
我心跳加速,呼吸系統(tǒng)卻在這時好了,那種痛苦卻一同被帶來,壓迫得我喘不過氣。
“嘿,老布徹爾,我們有個線人,他也有家庭,老婆和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很幸福。當他背叛公司的時候,一家人坐著車,噗的一聲,突然人間蒸發(fā)了,像煙花一樣轉瞬即逝?!?p> “我知道?!?p> 老布徹爾聲音里帶著哀求,這不像他。
“所以……還有多少個這樣的芯片?”
“求你別把我的兒子帶進來,求你了?!?p> “不,不,這不是答案,你聽好了……”
他繼續(xù)抓著老布徹爾的頭發(fā)狠狠地砸到桌子上。
“有多少個這樣的芯片?”
整整六次。
老布徹爾的臉被砸得不成人樣,而我被身后幾個人看得死死的,偷笑著我那不敢動彈的孬種行為。
“我的天,老布真是個硬漢,但他兒子是個孬種,見鬼。出身本就是垃圾,怎么可能被改造成好人呢?”
此時電話忽然響起來。
“小布,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通話,請原諒我的自私。聽我說,我把芯片交給你的義體醫(yī)生了,芯片在你的身體里,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請求——活下去?!?p> “你要做什么?”
老布徹爾眼神溫柔地看著我。
“得吧?!?p> 男人擺擺手招呼,身后幾個人把我拖拽著出門外,我一直看著老布徹爾的不成人樣的臉愣神,直到——
里面的人大聲喊著什么,忽然發(fā)生的爆炸沖擊著一切,碎片迸射而出。
我看不見東西了。
模糊一片。
……
在余震之中我聽到幾個人在說些模糊不清的話,但是說話的方式就像創(chuàng)傷小組。
“比威爾-布徹爾,18歲,男性……他的會員被凍結了。把他留給收尸的?!?p> “其余的人盡快救治!”
他們把我落下了?
“我需要……”
“幫助?!?p> 我昏厥了過去,直到在一個陌生的汽車后座醒來。
“小鬼,你醒了?”
“你是誰?”
我有點慌張,但是身體沉重得無法動彈。
“V?!?p> “實驗室爆炸之前的事你還記得嗎?”
自稱“V”的男人一邊開車一邊問道。
“為什么要幫我?我不認識你?!?p> “V”發(fā)出很不耐煩的聲音。
“你的養(yǎng)父是艾登-布徹爾,我說的沒錯?!?p>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養(yǎng)父的?”
“他是我的客戶,我在他手上接了幾個活,他雇我保護他和他的家人。就我所知他只有你一個兒子……養(yǎng)子?!?p> “他是個高級黑客,還有科學家……”
“他沒有告訴你他一般干的是什么嗎?”
“我不知道?!?p> 我怒不可遏,因為老布徹爾就死在我的面前。
“他雇你來干什么,保護?”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
“就算你救了我也拿不到任何東西,我一無所有?!?p> “V”又發(fā)出不耐煩的聲音。
“沒人能從荒坂公司眼皮底下全身而退……”
“還有,你傷的挺重的,血流了一地。我有個認識的義體醫(yī)生……”
“不,帶我去找X-POL。”
我看見衣服上的血干得差不多了,尤其下肢部分損傷嚴重,以及眼睛一直處于糟糕的狀態(tài),視覺受到影響,但即使如此我還是信不過這個V,誰知道是不是要把我身上的義體拿去倒賣。
“誰?”
“X-POL,我的義體醫(yī)生?!?p> “不認識,是你信任的醫(yī)生嗎?如果不是的話我不建議那樣做但……”
“好吧?!?p> V嘆了口氣。
“他在哪兒?”
“小唐人街……把我送到哪兒他會給我打電話的,大概?!?p> 他沒說話,只是在開車。
身體還是沉重,但是傷勢那么嚴重,卻沒有太疼痛的感覺,是麻醉劑嗎?
那個叫V的男人給我服用了麻醉劑?
希望到時候X-POL會給我個解釋還是什么的,可是V根本不認識X-POL。
一段路程后。
“我們到了,你的義體醫(yī)生呢?”
“他沒給我打電話。去那邊找他?!?p> 我把定位發(fā)給V,讓他開車去找X-POL。
“這里?”
“對,去敲門,說是比威爾-布徹爾?!?p> 他回頭看了一下我,再打開車門,走去敲門。
我用非常礙事的眼睛看著V走過去敲門,但是沒人響應,持續(xù)了很長時間……
我心如死灰。
“比威爾,你傷的很重,而且跟荒坂公司的清掃工作搭上關系的人,根本沒有活命的余地,你的義體醫(yī)生大概需要自保。”
失落感一下子就涌上來,我忽然不會說話,腦子里嗡嗡響。
“相信我?!?p> V上了車,發(fā)動機一直開著,關上車門,行進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我聽著周圍嘈雜的聲音出了神,用一點點力量,掃描了周邊的環(huán)境,雖然只有一點點信息給我,但至少讓我想起了童年的往事……那是一個任人宰割的日子。
好像風水輪流轉,如果V不是個好人……
我也許該祈禱他是個好人。
閉上眼睛,我有點累了,需要休息。
……
系統(tǒng)重啟的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死了一會。
視覺系統(tǒng)修好了,看東西也不怎么模糊。
出現(xiàn)在眼簾的男人坐在軟座上,屏幕里放出類似比賽的節(jié)目聲音。
“你是誰?”
我拖著沙啞的聲音說話。
“哦,你醒了,現(xiàn)在暫時修好了,確實傷得挺重的?!?p> “你到底是誰?”
我下半身跟火燒似的疼死人。
“冷靜,你現(xiàn)在剛剛換義體,可能還有些不適應。剛剛那個就是教訓?!?p> 我知道他指我的傷,沾有血漬的衣服掛在一旁,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很擔心這個家伙也有問題。
“我叫維克多-維克托,叫維克托也行,隨便你。”
“V在哪兒?”
“我差點忘了,他說你已經(jīng)成年了……他是個大忙人。”
“可惡?!?p> 脫口而出的臟話讓我感覺好受一些,我嘗試從床上爬起,最后費力地坐著。
“你讓我想起V,跟他很像?!?p> “可惡,天殺的,真是見了鬼?!?p> 疼痛讓我控制不住嘴,繼續(xù)說著臟話。
“給你?!?p> 他把一個小罐子遞給我,像是噴霧。
“這個有什么用?”
“你們這些公子哥從來瞧不上這些對吧。行了,對著嘴里噴一下,它能增強神經(jīng)系統(tǒng),緩解義體的排斥,對你有好處?!?p> 我二話不說地照著做,的確好轉了許多。
“賬就記在V那兒。”
“我能……付得起,不需要他幫忙?!?p> 維克托醫(yī)生笑了一下,淡淡地看著我。
“畢竟你已經(jīng)成年了,不是嗎?”
說完他轉過頭,繼續(xù)坐在他那張軟椅子上看比賽。
“你到底是誰?”
我掃描了那個男人,顯示出的選項不只有維克多-維克托這個名字……
“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我是個義體醫(yī)生?!?p> 維克托醫(yī)生轉頭說道。
“話說回來,謝謝你?!?p> “感謝V吧,這是你欠他的?!?p> ……
“你說得挺對……”
“比威爾,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因為沒找到尸體而懷疑你?!?p> V勸我最好離荒坂公司遠點。
“也許……”
痊愈之后我走出了維克托醫(yī)生的房子,那道鐵柵門打開的聲音吱呀作響。
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和V說的話。
“他們不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