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再說陳八斤。他看到楊一群他們在村里轉悠，又看見幾個人進了大白鵝的家，就起了疑心。他想著，這幾個人如果是做買賣的，一定有錢，不如叫幾個人跟到路上劫了。他就藏在暗處觀察。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不對勁，一會兒他看見妹妹小紅鞋也回去了，一群人躲在屋里不出來。他就琢磨著其中必然有事。他倒是沒有往小紅鞋的身上多想。他想的是，他大娘大白鵝的事，這個騷母狗是不是又有了人家，是不是要瞞著他做啥事？這個女人，比他陳八斤還不知道廉恥，大天白日地跟胡十三在屋里干事兒，還讓他看著門。她男人就是被姓胡的弄死的，她也不想報仇。這個女人指定不是個好東西。后來，他發(fā)現(xiàn)從大白鵝家出來三個男人，看清楚了，他發(fā)現(xiàn)還是那三個到陽武走親戚的人，也就越發(fā)懷疑起來，走親戚怎么還不走呢？怎么還往相反的方向去呢？他又觀察到，大白鵝和賣布的還有小紅鞋三人，出門也往東走，也就是往東南河灘的方向走，這讓他更加懷疑。等大白鵝們走近了，他就從一條胡同里躥出來，截住了大白鵝她們。
“大娘，你們這是去哪里呀？”
忽然躥出來個陳八斤，這讓心懷鬼胎的大白鵝母女有些慌亂，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賣布的倒是冷靜，她笑著對陳八斤說：“是八斤哪，我當時誰咧。俺仨到俺家里去看花布，家里還有一些，今天這些她娘倆都看不中?！?p> 陳八斤抬頭看看天說：“這天都這個時候了，回來可是要搭黑。要不我跟你們去吧，回來我保護她們娘倆。”
賣布的一看，心里就猜想，這個貨可能是看出來其中有事。就急忙接上說：“不用，太晚了就不回來了，讓她娘倆住到俺家。就東邊那個莊，有二里地遠？你不用操心了，你知道是跟著我去了就中了。”
既然這樣說了，陳八斤也沒法再堅持要去。他看著大白鵝三人的背影往東走去，愈走愈遠，這心里就越發(fā)忐忑不安起來。他躊躇半天，覺得這事兒牽涉到大白鵝娘倆，還是有必要對大哥胡十三說一聲，萬一出了事兒，他可說不清楚。胡十三早就對他交代過，一定要看好大白鵝娘倆，名譽上是不讓大白鵝出事，實際上是怕大白鵝娘倆被人拐走了。胡十三的心思最近都在小紅鞋身上，這一點，陳八斤心理畢清。要說這個陳八斤，他也不純是惦記胡十三的錢財，他是不敢惹他，他知道，胡十三能弄死他大伯陳乾坤，就能弄死他陳八斤，他大伯的本事可比他大多了。因此，胡十三惦記他堂妹小紅鞋，他連個屁都不敢放。與其不敢反對，倒不如堅決支持，結局都是一樣的。反正女孩家就是一門客，嫁給誰都是人家的人，放在家里也沒用，只有招來禍害。這就是陳八斤的想法。這樣一想，陳八斤就去找胡十三報信了。
這里還有一個小子，他是陳八斤的胞弟，名叫陳狗蛋，今年十五歲了。這個孩子先天智障，也不是十成十的傻子，有點憨憨的，反應遲鈍些，心底卻好，比他哥要好十倍。他和陳八斤長得很像，長得胖胖的，天天跟著小紅鞋玩耍。因為村里其他孩子欺負他，他娘一般不讓他出門，就讓在家里待著。小紅鞋老去他家里扎花，他就和小紅鞋玩，跟在小紅鞋屁股后頭，像個小尾巴一樣。小紅鞋也很喜歡他，倆人一會兒不見就開始找，特別是狗蛋，他不見小紅鞋了就問他媽，姐姐那兒去了。不說人在哪里，就到街上找；說回家了，就到家里找。今天給小紅鞋說媒，小紅鞋被母親叫回家時，恰好狗蛋不在跟前。等小紅鞋跟著賣布的從家里出來，要出村時，狗蛋就找不見姐姐了。就從家里出來，嘴里嘟嘟囔囔地叫著姐姐，一直尋到街上。這時候，八斤剛和大白鵝她們分開，狗蛋就攆上來了。他上前拉住小紅鞋的手不松開。大白鵝哄他說去賣布的家里看花布，讓他在家里等，他死活不依，死纏著要跟去。他藏到小紅鞋身后頭說：“姐姐，姐姐，我去，我去?！毙〖t鞋沒法說明原因，她想著自己就要去河南沿兒了，心里也很難過，就背對著狗蛋開始流淚。狗蛋當然沒有看見。這時候，賣花布的嚇唬狗蛋說，路上有大黃狗，咬人。還答應回來給他捎一串糖葫蘆，這才把狗蛋哄回去了。臨走的時候，狗蛋還笑瞇瞇地看著小紅鞋說，姐姐，我要吃糖葫蘆，姐姐不哄我。大白鵝牽著女兒的手，走出去很遠了，小紅鞋還眼淚汪汪地往回看。狗蛋蹲在那里不走，用小棍子在地上胡亂劃著，心事重重的樣子，嘴里不停地念道著姐姐。
很快的，就在陳家寨村東頭，三男三女會合。幾個人嘀咕起來，特別是嘀咕了見到陳八斤的事，齊大儒料定陳八斤肯定給胡十三報信去了，他當機立斷，決定下路往河灘里走，走那些放羊人才走的小路。路上可能會有泥水蘆葦擋路，那也顧不得了。爭取在太陽下山之前找到渡船。只要坐上船，胡十三就是攆過來，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回到南沿兒。胡十三不是傻子，他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六個人斜刺里朝河灘里走。走沒幾步，小紅鞋就走不動了，她哼唧著，叫著她媽大白鵝說：“媽，我走不動了，地上有泥有草，還粘鞋?！?p> 此時，楊一群從內心已經把小紅鞋當成了他的媳婦，他往地上一蹲說：“，來吧，我背你?！?p> 一個女孩兒家，還沒有出閣，怎能叫一個才認識的男人背著走路呢？她羞澀地跑到母親身邊，不肯上楊一群的背。這時候，楊青山過去小聲對楊一群說：“這你咋不叫我背呀？”楊一群扭頭看了楊青山一眼笑著說：“哥，你可真是俺哥?！饼R大儒在一邊聽到了，他攆上來對楊青山小聲說：“你還背那個賣布的，我不跟你爭。”楊青山白了齊大儒一眼，大步往前走去。
后邊，小紅鞋拽著母親的衣角，哼唧著，叫著：“媽，我走不動了?！?p> 再看小紅鞋和她母親的鞋，早成了黃泥鞋。大白鵝看著女兒的可憐樣，只好勸著女兒說：“那你就叫你女婿背著唄，反正你是她的媳婦，今天不是，早晚都得是。你不叫他背你，你說誰還能背你？我是背不動你，比不得你小的時候?！?p> 這時候，楊一群又來到小紅鞋的跟前蹲下，說著：“上來吧?！?p> 小紅鞋滿臉緋紅，那兩個小臉頰更像是兩個熟透了紅蘋果，她抬眼看著眼前這個人，遲疑著，不肯上那個寬寬的脊背。賣布的也過來勸解，讓小紅鞋上去，還說，這個人早晚都是你的女婿，現(xiàn)在不上，早晚得上。小紅鞋沒有辦法，只好扭捏著站在楊一群的身后，不肯俯下身子。此時，楊一群也顧不得許多，他把兩只手往后邊一撈，就把小紅鞋馱在背上，上下顛了顛，邁開大步往前走去。走了幾步，小紅鞋不由得把手纏在了楊一群的脖子里。楊一群那種幸福的感覺不由得傳遍了全身，此時此刻，實在讓他難舍難放。他心里開始琢磨，我這可不是豬八戒背媳婦，我是，我是董永背七仙女，我是，我是賈寶玉背林黛玉，我是楚霸王背虞姬，我是唐明皇背楊貴妃，我是......反正此時他的感覺美妙極了，這是他長這么大頭一次才有的，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他終于有了自己的媳婦。他當時就決定了，他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這個孱弱的生命，他永遠不會拋棄她。他回到家里就對娘說，這就是他娶來的媳婦，這個如果不行，他一輩子就不再娶媳婦了。他故意在身上掂量了一下這個小女人的分量，大約不會超過七十斤，回去用好飯食好好喂喂，一定會長到八十斤甚至九十斤的。至于這個老丈母娘大白鵝，看來也是個苦命人，她也不是心甘情愿地伺候土匪胡十三的，她也是被逼無奈，也是為了她娘倆活命，不得已委身于胡十三。這個大白鵝，以后她只要踏踏實實地跟來過日子，他情愿為她養(yǎng)老送終。
越往灘里走，水草越是稠密。那些蘆葦里藏著很多水鳥，不少野鴨子呱呱叫著，拍打著翅膀，有的從里邊飛起來，在空中把那糞便撒得滿天飛。水坑里的紅冠雞和小水鴨，一個個像小精靈一樣，眨眼功夫就潛入水中不見了。遠處，有許多白鸛和灰鸛在水邊立著，尋找著小魚小蝦。天上有白色的鷗鷺翻飛盤旋著，歪著腦袋觀察地上河中的動靜。正走著，一只兔子從草叢中飛跑出來，繞著彎往前方逃命。一看就是個老手，專門跑出躲避子彈的路線。楊青山平時喜歡打獵，他下意識地想伸手到腰間，一想這里不是打獵的地方，何況兩只手還占著，只是瞥了一眼齊大儒，又繼續(xù)往前走去。
楊青山走到楊一群身邊問：“兄弟，累不累？”并用狡黠的眼神看著楊一群。
楊一群往上聳了聳小紅鞋，看著哥哥齜牙一笑說：“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p> 往身后看，大白鵝落在最后頭，她前邊是賣布的，再就是齊大儒，幾個人都被地上的泥草粘得毫無辦法。走幾步，抬眼朝河邊觀望一下，不知道觀望了多少次，不知道失望了多少回，終于看到了河中的渡船。那是一條從南沿兒往北沿兒擺渡的船，正在河中央往下游斜著游動。已經勝利再望了。楊青山特意朝身后頭看了一眼，沒發(fā)現(xiàn)有人追來。他非常擔心陳八斤把胡十三招來，如果胡十三追來，會發(fā)生什么，他心里也沒底。他不敢多想，他并不是害怕，只是擔心這件事恐怕就完了。他兄弟的媳婦不知道又好過了誰，那肯定就是胡十三了。趟過一條小河，眾人赤腳往河邊走，眼看著眼前不遠處，河岸邊有一艘大船停泊著，他們就是不能上去，他們還有一段路程要走。小紅鞋已經在楊一群的背上待了很長時間，她看著楊一群累得順著頭發(fā)流汗，小聲說著：
“你累了吧，叫我下來走一會兒吧，這一會兒我又有力氣了?！?p> 這一會兒豈能說累，楊一群把人往上顛了顛，說了一聲：“不累?！庇珠_始往前走了。這一路的背著走著，按正常情況，應該感動了這個病西施了。楊一群心里倒是沒有想到這個，他想的是，決不能讓青山大哥把這個任務接過去，那樣，他看著心里會很難受的。這個女人是他楊一群的女人。走著，倆人開始說話。楊一群先問小紅鞋：“你怕不怕？”小紅鞋想了半天才回答：“有點兒怕?！睏钜蝗河謫枺骸澳闩挛覇?？”小紅鞋還是半天了才回答：“我娘說了，看樣子你不是壞人。”楊一群又問：“你愿意給我當媳婦嗎？”小紅鞋似乎害羞了，她趴在楊一群的背上，臉朝外說：“我聽俺娘的?！边@個回答讓楊一群有點失望，他想到了胡十三，他問：“你怕胡十三嗎？”小紅鞋幾乎不加思索地就說了：“他是個壞人，俺爹就是他害死的?！睏钜蝗壕桶参啃〖t鞋道：“跟著我你放心，我會替你爹報仇的?！弊吡藥撞?，倆人似乎都不想說話了。不過，楊一群還是想和小紅鞋多說幾句，還是想提胡十三的事，他說：“胡十三早晚要害了你，你知道不知道？”小紅鞋說：“知道，俺娘對我說了。我也沒有辦法?！彼窒肫饋黻惏私?，楊一群又說：“陳八斤不是個男人，他和胡十三一個鼻孔出氣。他真是你哥？”小紅鞋說：“嗯。他也怕胡十三。他跟著胡十三能吃喝。我不叫他哥?！睏钜蝗哼€是想知道小紅鞋愿意不愿給他當媳婦，他又拐回來問：“你娘要是不愿意，你愿意不愿意？”小紅鞋想了半天終于說了：“我也不知道?！庇滞Ａ艘粫?，小紅鞋問：“你是不是土匪呀？”楊一群反問：“你看我像不像土匪？”小紅鞋高興起來，她直了直身子說：“不像，我看你像個英雄好漢?？墒?，你為啥也搶媳婦呢？”楊一群也聽出來小紅鞋高興了，他反問道：“我這是搶媳婦嗎？”小紅鞋問：“你不搶媳婦帶著槍干啥呀？”楊一群明白了，小紅鞋看見他和楊青山腰里的槍了，他解釋說：“現(xiàn)在鬧老日，鬧土匪，黃河灘里都是劫路的，不得不防啊。”小紅鞋又問：“你殺人嗎？”楊一群吃了一驚，他從來沒有想過殺人，他也只是在嘴上說說。說到這一層，他的頭發(fā)梢直立起來，搖搖頭說：“我從來不殺人，我也不想殺人?！毙〖t鞋又問：“那要是別人殺你呢？還有我？”哦，原來是這個意思，楊一群答道：“我把你背回家，你就是我楊一群的媳婦，誰敢害你，我就殺他。誰都不行?！苯酉聛砭蜎]話了，一直到了河邊，小紅鞋也沒有再問話。不過，她把楊一群的脖子摟得更緊了。這一點，楊一群能感覺到。他想，這個小妮兒還沒有長大，什么都不知道，看來他還是有點怕我，不過，從她摟脖子的力度上判斷，小妞妞此時心里很踏實。
正當一行六人要走到河邊時，忽聽北邊河灘里傳來人的喊聲：“南沿兒咧，先別走！南沿兒咧，先別走！”大家都能聽得出，這是陳八斤的聲音。大家舉目往北望去，遠遠地看見一群人往這里追來，看樣子有十幾個，有的跑著，有的快步走著，稀稀拉拉，連成一個長隊。
禍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