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打在停風亭前的小湖里,漾開的波瀾將一池桃色打皺。
我看著微雨桃花林嘆道:“你府里竟有這樣的好去處。”
孫鈺抿了口熱茶道:“這桃林是前些天開的花,我瞧過后便想邀你來一起看這微雨桃林。我們一面喝茶,一面合奏豈不美哉?!?p> 我看著一側備好的琴臺道:“你想法極妙。”
要離開徐府時,孫鈺不舍地拉著我道:“你何時要起身去京中?我只怕我們下次得見不知什么時候?!?p> 在這鷺島能叫我引為知己唯孫鈺一人,她為人爽利大方,與我不似旁的姑娘虛情假意。我抖然生出不舍:“約莫三月底左右便要啟程的,你我到時要常來書信,多注安康?!?p> 孫鈺紅了眼眶,在馬車旁對我頻頻叮囑道:“定要常來書信,多注安康。”
家里要往京中去,有心請?zhí)N藏先生一同前往。奈何先生孤僻,并不愿去京中長住。
我將先前得的許是蘊藏先生先夫的畫拿了出來,雙手捧到了蘊藏先生前。
“聽聞先生明日便要啟程回府,我左思右想了許久才敢將這意外得來的畫,拿了來送給先生?!?p> 蘊藏先生接過畫,打開卷軸后便愣在了原地。
我也不驚擾她,只站在一旁默默等著。
良久,蘊藏先生才收了自己的情緒,眼眶看起來有些濕潤地道:“這畫是他還在時,與我一道作的。我們原是將這畫贈給了個友人,卻不想隔了這許多年,又流落回我的手里了?!?p> 難怪這許多年持畫的人也未疑心這畫的出處,原也是有先生的真跡在里頭。
蘊藏先生看著我感激道:“我能重得舊物,該多謝你。”
我惶恐道:“這原是先生的東西,我遇見了本該替先生拿回,哪里能得先生的謝?!?p> 蘊藏先生盯了我一會,有心提點我道“姑娘從來都知禮守節(jié),對事物判斷也極其理智。只是這人世間并不是理智了,便能得償所愿。”
我知她這是要教誨我的意思,忙跪了下來:“還請先生不吝賜教?!?p> 蘊藏先生端坐著道:“世人常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乃無智者。我卻覺非然。若只為眼前小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確是無智。若關乎身家后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乃必須也。到那時萬不能顧及萬千,聽天由命,該拼命而為之才是”
父兄商議舉家遷京時走水路。荷香姨娘向母親請求留在老宅,一來看護老宅,二來好照看已嫁的二妹妹與四妹妹。
三月底的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父親帶領著眾人往渡口去。
渡口的風雖柔卻急,吹得我衣裳亂舞,帷帽險些吹飛。
我壓著帷帽隨母親往船上去,在大風吹開的帷帽里卻瞧見父親正與另一個渡口遷渡的人家在交談??茨巧倌甑哪?,像是孫家的孫知風。
到了船倉,母親問趕來的父親:“孫家也今日上京?”
父親笑道:“是的,我們兩家正巧碰到了一天上京。方才孫家小子與我商議,要跟著我們的船一道上京。他說一路也好多個照應,互相幫扶?!?p> 母親與柳嬤嬤對視一眼。父親還在繼續(xù)道:“這孫家小子看著儀表堂堂,舉止有度,倒是個不錯的少年郎君?!?p> 母親問他:“你說的可是孫知風?”
父親笑道:“孫夫人只余了這么一個嫡子在身邊,不是他還能有誰?”
“我聽說他們家中秋時回鷺島是為的祭祖,怎么現如今才回京去?”
“方才倒是問過他們,他們說是許久沒回鷺島了,便想與家中長輩們多團圓幾日。便待著過了年節(jié)才上京去?!?p> 母親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卻也沒阻止父親應允與孫家同行。
大船在海域行駛了一日,夜里嫌悶的我開了窗來看海上夜景。
卻不知我這船與孫家的船是并行的,打開窗來正與暈船開窗嘔吐的孫知風對上。
我微驚,欲退回窗去。
孫知風卻已看見了我,我只得禮貌的關切道:“孫家弟弟暈船了莫?”
孫知風尷尬地拿汗巾擦了嘴,虛弱地笑道:“叫黎姐姐笑話了?!?p> 我搖搖頭,禮貌地笑道:“你不妨去船頭透透,興許要好些?!?p> 孫知風搖搖頭有些無奈道:“來鷺島時便是如此,到了船頭也不好。”
我看著他蒼白的臉,念著孫鈺的情心里不免生了些同情。
我從房里尋出一袋薄荷香袋,走到窗口對對面喊道:“孫家弟弟,接著?!?p> 孫知風伸出手,接住香袋放在鼻下嗅了嗅。只覺一顧清冷之氣直通過鼻翼傳到了腦門,使人都清醒了幾分。
孫知風喜道:“竟是薄荷葉?!?p> 我笑著點點頭:“那年自京中回鷺島,外祖母恐我暈船便給我備了些。后頭我雖未用得上,卻也叫丫頭們出行時備了些防備著?!?p> 孫知風感謝道:“還好黎姐姐有這有備無患的好習慣,這才便宜了我這最得用的人?!?p> 說著他又拿手輕拍著自己的腦袋:“我也是笨,竟忘了這薄荷葉香味清新,且有提神醒腦的作用?!?p> 我忙喚住他拍打腦袋的手道:“你可莫要拍打腦袋了,少時又暈了起來可就遭了。”
孫知風停了手,對我笑道:“黎家姐姐是因為在船倉里待了一日,悶了才開了窗來透氣的嗎?”
我點點頭:“只是現下也透過氣了,我要關了窗去休息了?!?p> 孫知風不知怎的卻突然急了起來:“黎姐姐莫要關了窗去?!?p> 我不解。
孫知風摸了摸腦袋道:“我一人待著也怪無聊的,想黎姐姐不嫌的話,與我聊聊天可好?”
我雖比他年長,卻到底是個未出閣的姑娘。
孫知風似是猜到了我的顧及一樣,突然有些失望的道:“倒是我唐突了。想來姐姐退回船里定是為了與我避嫌,還是我退回船里讓姐姐好好賞景透氣才是?!?p> 說完他遙遙對我一揖,關了自己的窗欞。
我見他如此,也不再扭捏,在窗邊坐了下來看海上夜景。
風平浪靜的海面映著缺角月,無邊無際的海域載著浩瀚無垠的星辰。大船好似不在海上行駛,倒像在天上飛乘。
我聞著清新的空氣,看著遠方海天一色的奔程。偶有魚落海面激起的撲通聲傳來,一切都靜謐得不成樣子。
我放松下身體,趴在了窗欞上。
這樣好的景色里,竟還有仙音從鄰船飄了過來。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p> 他竟在船內用古琴彈起了《鹿鳴》。
那日中秋會,我原以為他最精湛的是蕭,沒想到他的古琴比蕭還要精湛幾分。
我心里不由得暗想,那日他若先選了琴,我怕是拿不了第一。
我趴在船窗上,直把那琴音最后一個音絲品盡才關了窗,回了床上好夢。
船又行駛了三日,海上突然起了風。夜里雖無雨,漫天星辰卻被厚云遮住。整片海域只剩下幾艘燃著微弱燈火的船,在漆黑一片的海上探尋。
后夜丑時,船倉里突然傳來雜亂無章的腳步。
我自床榻驚得起了身,府里的丫頭萬不會這樣沒規(guī)矩,怕是出了什么事。
我披好外衣,蹬了鞋要出去看。房門卻被春紅柳綠慌張地推開。
我心里沒來由的駭了一跳:“怎么了?”
春紅慌亂地跑了過來給我整理著衣裳道:“老爺傳了令來,說是前方有條不明來歷的船正往我們這兒快速駛來,怕是條盜船。老爺讓府里家眷先避到孫府的船上去,他先去與那些人交涉,棄錢財保人也是好的?!?p> 我心里頭一次有些亂糟糟的,我駁道:“那些人若真是盜賊,哪里又會放了孫家去?”
柳綠尋來衣物給我穿戴好道:“孫家的船簡普些,船上又是朝中臣子的家眷,興許那些人會忌諱著些?!?p> 我并不愿去孫家船上,心里只記掛著父親要去與賊人交涉。我不顧春紅柳綠阻攔,想要去尋父親與他說賊人無義,哪里能聽了他的話,還是想過法子才是。
可是往外沖的身子卻被長兄拉住,長兄嚴厲地問我:“你這是要去干什么?”
我瞧著他似是瞧見了希望般問他:“父親在哪里?”
長兄眼里閃過一絲痛色道:“你莫要再問,隨我快些去孫家的船上?!?p> 我用力去掙脫他的手,他卻握得更緊了一分。他的眼睛似鷹般盯著我道:“你難道想要讓父親親眼看到你出什么意外嗎?”
我停止了掙扎的手,隨他往孫家船倉去。心里祈禱著這些人,萬莫要是殺人不眨眼的兇徒才好。
孫夫人在船頭接應著我們,我看著母親眼里顯而易見的擔憂,心里越發(fā)發(fā)沉。
孫夫人拉著母親帶著我們往船倉貨倉里去,她慌張的安慰著我們道:“不會有事的,興許不是海賊,興許他們只是為了錢財?!?p> 孫知風不知何時跑到了我身邊,他看著我含淚好似有些慌張:“姐姐莫要憂心,我定拼死護了你和黎伯母的性命?!?p> 我現下哪里有空記掛自己的安危,滿心想的都是我那總是神采奕奕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