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他們的故事
坤門立于懿和六年,每年都會引進二十個黃門。
七歲的梁平就在其中。
他不是被送進來的,沒走過朱紅色宮門,沒跨過高高門檻,也不知道去坤門的路上,開滿了櫻花。
梁平是被抬進來的。
那年青州城還是物產(chǎn)豐饒,繁華如仙境,日日白火如晝,但再繁華之地,也有窮鄉(xiāng)僻壤,有人如螻蟻,食難果腹。
“梁平,伯父和伯母啊為你找了個好去處,不愁吃穿,也不用跟著我們漂泊受苦,你愿不愿意呀?”伯母摸著他小小的頭,梁平的頭發(fā)被剃得干凈,伯母長滿老繭的手摩挲得他頭發(fā)癢。
“真的嗎?”梁平天真的眼睛里泛著光,“那伯父伯母,還有哥哥呢?”
他看著外頭燒著火堆的哥哥,心中不舍。
“噓?!辈肝孀∷淖?,見他難受了才松開。
“這事兒別讓你哥哥知道!”
“為什么呀?”他懵懵懂懂發(fā)問。
“沒為什么!”伯母心里覺得小孩子好騙,聽見有好吃好穿的就應(yīng)了,誰曾想梁平還想帶著自己兒子去!
她情急說話有些吞吐,“哥哥呀,年紀比你大,別人不要他去!“
梁平年紀雖小,卻機敏果然,立馬意識到不對勁,撒腿就要跑,還沒出圍欄門,砰地撞上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胸膛。
抬頭,兇神惡煞的人惡狠狠地盯著他。
一把將他提溜起來扔進去,幾個腰間別著長刀的人守在門外。
最后進來的,是伯父。
梁平死死盯著這個破布襤褸的男人。
孫冉不敢正眼敲瞧梁平眼神閃爍。只能躲在這群人身后。
“哪個?”領(lǐng)頭的往里瞧了瞧,意思是,這兩個小孩哪一個是要賣的,還是兩個都是。
“那個那個,你們手里那個,這個不賣的?!芭粟s忙把自己的兒子攬進懷里死死抱著。
”娘,你們要對梁平做什么!”孫昭一把推開她沖過去。
“昭兒,出去!死鬼,快把你兒子拉出去呀!”
九歲的孫昭死死抱著梁平不松手,“不,你們不許抓走我弟弟!”
“你弟弟?我和你爹辛辛苦苦養(yǎng)了他七年,這兩年還碰上大旱,還拖著他,這日子怎么過呀!”
“爹!爹不要嗚嗚嗚······“孫冉還沒去拉自己兒子,穿著藏青長袍的人已經(jīng)上來朝著梁平胸口就是一腳。
倒在地上捂著胸口。
他疼,沒有力氣了。
漸漸的,天漸漸的黑了。
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
飄飄然的,見到了從沒見過面的爹爹和娘親。
······
痛,渾身都痛。
梁平躺在一張破舊的床上,被窗外照進來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
“你醒了?”說話的人少年模樣,看起來比自己大許多。
他環(huán)顧四周,這是個不大的房間,窗門破敗,陽光下,空氣里紛紛揚揚灰塵在亂飛。
桌邊坐著七八個人,都是差不多年歲的男孩,聽見他醒了一齊圍過來。
梁平揉揉酸痛的眼,準備起身。
“??!”痛得叫起來。
白色的褲子上,暈開大片大片的紅。
他低頭看著。
兩行清淚從臉上淌下來。
“別哭?!蹦昙o最長的少年走過來,遞給他一塊帕子。
“我們是一樣的人?!彼幌乱幌屡闹谋?。
“你也是被人搶來的?”
賀秉鈞怔住,輕聲道,“不是,我是自愿的?!?p> “對了,你幾歲?“他看著要比自己低半個頭的買良。
“七歲?!?p> “我比你大些,我十二歲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賀秉鈞?!?p> “買良······”
“都到了?“
沉重的門被踢得吱吱呀呀地來回擺,像老人痛苦的呻吟。
高大的男人走進來,身著金綠飛魚服,腰間系著黑玉絳腰帶,神色昂揚。
身后還進來幾個小孩,和梁平一幫人一樣,穿著白衣白褲。
“進了坤門就要守這兒的規(guī)矩!誰不聽話,棍棒伺候!”
十幾個男孩個個低著頭,不敢言語。
這是他的命嗎?梁平無數(shù)次在深夜這樣想。
“你又睡不著了?”賀秉鈞和他一個鋪睡,聽到他呼吸沉重。
“嗯?!彼窍⒒貞?yīng)。
“你睡不著,我給你講故事吧?!斌劂@他被窩里,從背后緊緊抱著他。
“以后咱倆作伴,你做我弟弟,好不好?”
賀秉鈞沒說,其實他有個弟弟,半年前重病。
自己為了弟弟和爹娘,甘愿犧牲自己,換了三百兩白銀給他們。
進宮再也沒有他們音信,也不知弟弟病如何。
“好!”梁平捏緊被角,點了點頭。
“真的?”賀秉鈞摟他更緊,箍得人發(fā)疼。
“嗯”
“對了,我還要給你講故事呢!”
“我給你講高山流水的故事吧,春秋時代,有個叫俞伯牙的人,精通音律,琴藝高超,是當時有名的琴師······”
······
時間如白馬,一晃三年,賀秉鈞還是會在他睡不著時候給他講故事,從蒼木野花講到鳥獸蟲魚,從天文講到地理。
坤門的人越來越多,新人免不了被舊人欺負,初來那幾個月,被拳打腳踢對梁平來說是家常便飯。
他不吭聲,只敢忍。
夜晚賀秉鈞摟著他睡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他,驚得買良叫起來。
嘴硬不承認自己受了傷,便兇著鬧著脫了他衣服看。
背上一道青一道紫,還有幾道往外冒著血珠,是新傷。
梁平?jīng)]哭他倒哭了。
“誰?誰欺負的你?唐為忠那小子是不是?”
梁平轉(zhuǎn)過來,用手指抹去他臉上的淚,“別為我出頭,不想給你惹麻煩!”
他聽了生氣,“我們是兄弟,什么叫麻煩?還是你心里,壓根兒沒把我當你哥哥!”他說罷背過身去,不再理他。
“不是的······”梁平扯他背后衣服,人不吱聲。
“你都來了這兒六年了!還不懂這兒的規(guī)矩?今兒再給你小子好好立立!”
梁平被訓(xùn)斥聲和鞭打聲吵醒,一摸身邊,空空如也。
今天是一個月里難得的休息日,怎么大清早人就沒了蹤影?
頓時心里一慌,推開門沖出去。
天還蒙蒙亮,大門處就圍滿了人。
“讓你不長記性!不長記性!尋釁滋事,真是好大的膽子!”
賀秉鈞被綁在凳子上,臀上的血跡染紅了白色的石凳,一滴一滴淌下來。
觸目驚心。
“哥!”他拔腿就往那處跑,遠遠的,賀秉鈞就瞧見他,對著他搖頭。
梁平知道他是為自己教訓(xùn)了唐為忠,自己可以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卻不行。
他心疼,也恨自己。
賀秉鈞讓自己別過去,盯著自己的一雙眼睛愈發(fā)猩紅,紅得要滲出血來。
不聽。
沖過去擋他前面。
啪!啪!啪!
實心竹板打在身上,痛得人渾身戰(zhàn)栗,卻死死護著身下的人。
“大人,好像暈了!”一個六七歲的小黃門說了一句。
大太監(jiān)才住了手,血紅竹板被扔得老遠。
奄奄一息的賀秉鈞被抬回房。
梁平一瘸一拐跟在后頭,滿臉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