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之后,是良久的沉默。
譚金榮看向喜寶,以為是自己的言語嚇到了眼前的小女孩,臉上的笑容都漸漸淡了下來。
本來嘛,全京城的名角有一個算一個,誰敢說自己是京城最紅?
還賣最貴的戲票也一票難求?
如今這世道,便是他譚金榮親自出來掛牌子賣票,也不敢說能做到一票難求。
喜寶一個小女娘,聽到這種條件被嚇到了也是人之常情。
是以他現(xiàn)在有點后悔,正想著該怎么叫喜寶恢復(fù)信心。
不想喜寶卻忽然捏緊了拳頭,沖著譚金榮點了點頭道:“嗯,我知道了,謝謝您?!?p> 她說著,給譚金榮鞠了一躬,便轉(zhuǎn)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譚金榮歪頭,一直盯著喜寶瘦小的背影,直到她的腳印消失在二門前。
譚二也跟著站在一邊瞧,嘴里還忍不住夸譚金榮道:“四叔您做得對,雖說讓誰進宮給老祖宗唱戲都是由升平署管事說得算的,可她一個小女娘想進宮給老祖宗和皇上唱戲,那簡直是癡人說夢。就得把條件說得高一些,斷了她的念想才好?!?p> 譚金榮偏頭看他,面色極冷,直接把譚二看得啞口無言。
可他終是什么都沒說,直接上了馬車。
譚二則一臉懵地摸起了后腦勺,自語道:“合著我這又說錯話了?”
喜寶從前也想過進宮唱戲的條件,她知道憑她的身份絕不會太容易。
如今她算是有了目標(biāo)了。
唱到全京城最紅,賣最貴的票價仍舊一票難求。
這一點也不容易,但萬變不離其宗,最根本的還是要先把戲?qū)W好,其他的都是后話。
所以從那日起,喜寶便一刻也不松懈地學(xué)起戲來。
她練功從來都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戲班里無論學(xué)哪個行當(dāng),都得先從腿腳上的功夫練起,先教跑龍?zhí)住?p> 喜寶自小就有些童子功,手腳上都有些力氣,雖說是個小女娘,但卻一點不比那些男孩子遜色,從來也沒叫人吼過拖后腿。
班頭教戲,總是叫學(xué)生先記戲詞兒,然后練白,再練唱腔,最后拉身段,排地位,都練熟了之后,才給搭配場面配樂,上臺演示。
當(dāng)然在此之前,班頭會根據(jù)個人學(xué)的行當(dāng),先給安排好角色,個人練個人的部分。
但喜寶學(xué)戲是不分角色的,一出戲的劇本她拿到手,不過天明就要全部記下來,到第二日已經(jīng)可以幫著宋有貞去指導(dǎo)梅、蘭、竹、菊。
過兩三日便能熟記韻白唱腔,不論宋有貞給她指派哪個角色,她都能演。
漸漸的她便成了典型,班頭們上課都要抓來與自己不爭氣的學(xué)生作比較的典型。
“你看看人家喜寶,一個小女娘都那么努力,你們憑甚不努力,你是比人家少條腿還是少只胳膊?”
學(xué)生們不能理解喜寶為何如此拼命,但時間久了他們卻開始討厭喜寶。
他們分明也已經(jīng)很努力了,只是沒有喜寶拼命而已,難道就該被班頭無端地指責(zé)嗎?
一開始他們因為喜寶是女娘而不愿輕易接近,如今他們是因為討厭她而不愿意接近。
總之喜寶在自己根本不知情地情況下就被孤立了。
除了四個小蘿卜頭每日都要相見之外,很少有人會主動來與她搭訕。
梅子瀾算一個,但他本身不愛說話,且他自己也很忙。
說喜寶起的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是嗎?
有幾次喜寶起床練功時,發(fā)現(xiàn)梅子瀾已經(jīng)在那里了,甚至有幾次夜里喜寶休息時,看見梅子瀾還在堅持,倆人各自在自己的屋舍前練功,隔著一扇二門。
有時候譚小福也會出現(xiàn),但他多半是來嘮叨的。
“喜君用功是因為他基礎(chǔ)太差,被吳班頭罰練的。你這么拼命是為哪般?”
“難道想超越師兄,登臺唱戲不成?我看你是癡人說夢!”
“你知不知道大家都被你害慘了?林不喜凡昨天被蘇班頭加練了多久你知道嗎?”
“你這樣下去真的會沒朋友的,我提醒你可是好意?!?p> 他就這樣孜孜不倦地過來找喜寶說話,一開始喜寶心煩還會趕他走,可他第二日還來,依舊重復(fù)著同樣的話。
再后來干脆話也說得少了,就坐在一邊看喜寶練一會兒功,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我可不是閑著沒事兒干才來的,我是怕你沒朋友,一個人太寂寞,我作為同期里第一個寫下關(guān)書之人,也算是你的師兄了,照顧師妹是我分內(nèi)之事?!?p> 他總是這樣自言自語地說一陣子,等到忽然沒了聲音,喜寶就知道他已經(jīng)離開了。
但梅子瀾卻是截然相反的存在。
他從不主動與喜寶說一句話,即便是偶爾的眼神相對,也是相視一笑之后便再無交流,但他也從不會忽然消失,每當(dāng)喜寶閑下來休息片刻時,會發(fā)現(xiàn)他總在那里。
就這樣寒來暑往,春去秋來,不知不覺間,喜寶已經(jīng)在喜聯(lián)社度過了兩個秋天。
這天整個京城的梨園界都在傳遞著一條喜訊:在宇文世科的不懈努力之下,洋人終于答應(yīng)撤兵,老祖宗和皇上要回京了。
為什么說是喜訊呢?
這代表著梨園界延續(xù)兩年的大蕭條終于要結(jié)束了,藝人們又可以登臺唱戲,又可以有活路了。
況且升平署已經(jīng)發(fā)了詔令,老祖宗和皇上回京要大擺筵宴,在宮里開三天大戲,用人的地方可多著呢。
但在喜寶的印象中,得到這個消息時,宋有貞可是狠罵了一通。
“呸!掏空了全中國的箱子底兒,賠了洋人四億五千萬兩白銀,啊?這還不算完,全中國的老百姓還跟著背了三十九年的債!他宇文世科是怎么好意思邀功請賞的?根本就是中國的罪人!老祖宗竟然還有心情聽大戲?心多大呀!”
喜寶的父親蔣義甫曾做過水師衙門的支應(yīng)官,她在蔣義甫做事的衙門里見過很多很多的銀子,即便如此,她也很難想象得出四億五千萬兩白銀到底有多少。
她想,大約把全京城的山都挖空,應(yīng)該也挖不出這么多的白銀吧。
重點是,那一夜她從宋有貞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又過了很多年,當(dāng)她從更多的中國青年臉上看到這種情感時,她才明白,這種情感叫做屈辱,不同于個人名譽受辱時的那種屈辱,是一個群體失去國格之后的,很大很大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