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愛人的頭顱（二）

　　入夜了，今晚似乎冷的特別，刺骨的寒風掃過路明非的面頰，一陣徹骨的冰冷貫穿于頭顱深處。

　　路明非能感覺到冷，但這并不痛苦，因為他只剩下了一顆腦袋，這種頗為自由的隨性狀態(tài)下，很難說有痛覺一類的反饋。

　　腦袋隨風搖擺，這會兒已經(jīng)宵禁了，他的下巴底下只剩下一個打著瞌睡的年輕門衛(wèi)，門衛(wèi)砸吧著嘴，也許是夢到了好吃的東西，也可能是想到了心愛的女孩。

　　路明非不知道自己可以思念誰，他隱隱覺得自己好像不屬于這個世界似的，活著的時候迷迷糊糊，死后也沒見著什么走馬燈的場景，而且自己頑固的靈魂還是縮在這顆頭顱中，一動不動。

　　可現(xiàn)在實在是太無聊了，作為一顆腦袋，他只能努力地回憶一下今天發(fā)生大小事，從晚飯后門衛(wèi)們換班開始向前逆推，直到自己腦袋起飛的那一刻。

　　他終于想起來了，自己在空中轉體不知道多少度的時候，有見到一個穿著水藍色衣服的女人，但是太快了，光是那一瞬的時間，好像不足以讓他看清女人的表情。

　　可是沒關系，因為她已經(jīng)來了。

　　月亮靜靜地懸掛在夜空，銀輝之下誰都沒注意到，一道白色的身影從紅墻碧瓦中閃了出來，她的模樣像是搖曳的影子，但腳步輕輕的走姿，又像是夜色中神出鬼沒的幽魂。

　　白色的幽魂繞過了半夢半醒的門衛(wèi)，登上了高高的城垛上頭，整座城池和宮殿都成了她在夜幕下的背景板。

　　女人緩緩拿起吊著人頭的繩子，直到把那顆表情安詳?shù)娜祟^捧在了懷里。

　　路明非躺在她的懷中，一種誘人的香味灌入他的鼻腔，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味道，總之就是很香，很香。沒有溫度的人頭被溫暖的雙手環(huán)抱著，可是卻無法被再次溫熱，他就像是死在了女人的胸口，好像這里才這顆頭顱的埋葬之所。

　　腦袋分家之后的路明非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他只知道女人帶著他的頭顱走過了很多地方，她躍動的心緊貼著他的臉，路明非什么都看不見，但又好像什么都看見了。

　　好吧，路明非其實看見了一道亮光，那是女人的心。

　　是的，他看到了她的心，一顆亮得讓人炫目的心。

　　噓，再看下去，就不禮貌了。

　　……

　　他們越過小村，穿過荒原，耳邊終于傳來了竹林深處特有的沙沙作響聲，捧住路明非的手在這時忽然向上移動，與他無神的雙眼四目相對。

　　路明非忽然覺得，死不瞑目好像也不見得就是件壞事。

　　眼前的女人的臉色就像是死去多時的他一般蒼白，但你依舊無法否認這張臉的美，盡管她并未落淚，也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路明非還是能從她的雙眼深處看出，她的悲傷和美一樣，早就到了極點。

　　兩人之間沉默著，你看我我看你，如果不是已經(jīng)沒了聲帶，路明非八成會說些什么話，掩蓋自己的緊張。

　　他還是多少有些慶幸的，因為自己死去時成功做好了表情管理，他安詳?shù)哪樕洗藭r甚至還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這很好，生時體面，死后亦然。

　　女人緩緩地湊了上來，一股熱流深深地纏住了男人的頭顱，腦髓中揮之不去的寒意被驅散了。

　　這種狀態(tài)還在持續(xù)著，路明非有些飄飄然，他明明只是顆死人頭而已，但如果再這么下去的話他恐怕就要復活了，就像是斷掉半截身子的蚯蚓一樣生出新的身體……好吧，他必須承認自己少掉的部分有點多，這恐怕需要費點時間。

　　好在女人最終還是松開了緊貼他的那一部分，輕輕地對著路明非耳語道：

　　“我們回家了?！?p>　　路明非聽出來了，這是阿淼的聲音。

　　看到她換下了那身水藍色的長裙改穿著一身白色的素衣時，路明非就想到了，她是來接他走的。

　　阿淼捧著路明非的頭顱走進了竹林身處的一間草廬，她點亮了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下路明非看到了屋里鋪著的幾張草席還有一張幾案，除此之外的，就只有一個盛滿了熱水的大木桶。

　　油燈下阿淼的臉上總算有了幾分血色，路明非覺得還是這樣的她更好看些，畢竟活人有屬于活人的美，不是嗎？

　　阿淼點燃了一束大概是來自天竺的珍惜香料，濃烈的香味很快驅散了頭顱散發(fā)出的惡臭，然后她把人頭輕輕浸入水桶中，仔細地為他清洗污漬，本已凝固多時的血接觸到了熱水后便又化開了，水桶中變得一片殷紅。

　　水，無窮無盡地熱水灌滿了路明非的腦袋，他僅存的肉體被淹沒了，頭顱中寄存的靈魂也被淹沒了，路明非并未覺得不是，相反，他的心情很好，被寒風吹得有些哆嗦的靈魂在熱水中遨游，顱腔內可惡的蛆蟲們不是被淹死就是被燙死了，他們的尸體從半截脖子下流了出去。

　　生命誕生于水，又回歸于水，路明非現(xiàn)在覺得這話說得很有道理，當然，是站在一顆寄生著陰魂的人頭的角度來說。

　　沐浴結束了，阿淼把他捧了出來，再用毛巾將他擦干。

　　路明非臉上猙獰的血痕消失了，這會兒他又清秀了起來，雙眼似乎炯炯有神，完全是個生機勃勃的活人嘛。

　　沒結束呢，要知道，古人們總是留著長發(fā)，所以沐浴完之后少不得的一道工序便是梳頭、做發(fā)型。

　　阿淼從袖中掏出了一把上好木料制成的木梳，她用這把昂貴的梳子開始替路明非梳頭，雖然油燈的光線有些昏暗，但不影響她細細地分出每一根每一根的長發(fā)，耐心地梳理著。

　　路明非覺得自己以前大概也有過替阿淼梳頭的經(jīng)歷吧，不然他們之間沒道理擁有這樣的默契，活著的人靜靜地梳著死人的長發(fā)，彼此之間默契地一言不發(fā)，享受著難得的溫存時刻。

　　雖然他覺得自己笨手笨腳，應該不能勝任梳頭這樣的精細活計，算了，他確實記不清了。

　　一個時辰后，路明非長長的頭發(fā)終于被梳理完畢，阿淼還貼心地為他挽了一個當下最流行的發(fā)髻，畢竟人總是追求時尚的，死人亦是如此。

　　阿淼捧著他，又把他輕輕地放在幾案上。

　　接下來，她開始脫去自己沾著血污的白衣，白皙光滑的身體邁進新?lián)Q上熱水的水桶里，女人和男人的頭顱相望著，如水流，如烈火。

　　非禮勿視，路明非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