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一度，周秉昆略微有些腿軟，他將家里收拾好就出了門。
到了工廠周秉昆本想先給鄭娟請個假，在門口被門衛(wèi)攔了一下。
老張頭從傳達室一路小跑出來，又堆起了諂媚的笑。
“秉昆啊，曲主任喊你去辦公室去一趟?！?p> “有說什么事兒嗎？”
“這個可沒說，只和我們說等你來了，讓你去一趟?！?p> “行，我知道了。”周秉昆點點頭，曲秀貞找他沒有過急事。
他就去了味精車間，味精車間組長姓秦，叫秦重。四十來歲的年紀(jì)，留著背頭。看起來不像組長，像廠長。事實雖不中，亦不遠矣。味精車間是整個醬油二廠最輕省的車間，人員早已滿編。
以出渣車間為例，正常一班兩組，一組三人?？涩F(xiàn)實是只有周秉昆、呂川、曹德寶三個人，而味精車間的編制要遠多過出渣車間，就這樣也是人員滿滿當(dāng)當(dāng)。出渣車間人這么少，固然有出渣車間任務(wù)重，工作環(huán)境差的因素?？善渌囬g滿編的也不多。
秦重進廠十多年了，十年前他就當(dāng)上了味精車間的組長。廠里透露出好幾次讓他去行政崗位，進入領(lǐng)導(dǎo)班子的想法，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去。守著自己味精車間的一畝三分地，他在這說話也很管些用處。不管你背后站著那尊大神，在這車間里，還就是得聽他的。
他為人也很爽朗，對其他人也關(guān)心?？粗鼙砹?，他先打了招呼。
“小昆，來了？”向周秉昆身后瞧了一眼，沒看到鄭娟。他就又問了一句“鄭娟呢？今天不來嗎？”他有些稀奇，他是很欣賞鄭娟的。讓曲秀貞塞進來的人，都不一般?？伤€沒傲氣，處處與人交好，也由不得秦重不欣賞。
“秦叔，正要和你說這個事兒呢?！敝鼙プコ隽艘话严蔡侨^去。“我和鄭娟昨天結(jié)婚辦了酒席，她今天身體不太舒服。就想著請一天假?！?p> 按鄭娟的意思，只請半天就夠了。周秉昆心疼媳婦所以請一天假。
秦重也很高興，這一對新人他很看好。接過喜糖，說道“好好好，好事兒。我祝你們百年好合”
“行，謝謝叔。”周秉昆拱手一禮“叔那我走了。你完了把這糖給大伙分點?！?p> 秦重點點頭，轉(zhuǎn)過身給車間其他人分了喜糖不提。
周秉昆出了車間就去了行政樓，輕車熟路的進了曲秀貞的辦公室。
“主任，您找我？”周秉昆敲了敲大開著的門。
“坐下說，不要拘謹?！?p> 周秉昆剛過了新婚之夜，整個人極為放松。也笑著問道“什么事兒啊主任?！?p> 曲秀貞也不繞彎子，看著周秉昆洋溢著高興的臉?！翱磥砟阈∽舆@兩天是遇到好事兒了，不過我這還有個消息。你聽了興許會更高興。”
“什么喜事兒啊？”聽曲秀貞這么說周秉昆也好奇起來了。
“秉昆啊，你來咱們廠也三年多了。你的為人呢我們這些人也看在眼里，你在咱們廠也做出了一定的成績。在出渣車間條件艱苦，就你們?nèi)齻€人也從沒找我抱怨。經(jīng)過廠里的研究決定，今年我們廠大學(xué)的推舉名額就給你了?！鼻阖懶Σ[瞇的說，周秉昆能拿這個名額，曲秀貞是出了力的。
醬油廠前年的大學(xué)名額給了沈一兵，去年的名額給了另一個手眼通天的人，廠里由這兩筆交易獲得了上面的兩批經(jīng)費。到了今年本來也輪不到周秉昆，廠里打算給領(lǐng)導(dǎo)班子家里的子弟。被曲秀貞制止了，她提名了周秉昆。
若只是個掛職的曲秀貞肯定沒辦法左右廠里的名額。做決定的是副廠長，今年想要推薦名額的是他的侄子。他本人極好鉆營，又有些膽小怕事，當(dāng)下出言表示自己也支持周秉昆。
鄰導(dǎo)班子其他人一看這副光景，當(dāng)下也同意將名額給予周秉昆。
這樣才有周秉昆的大學(xué)推舉名額，不過以周秉昆的知識儲備來說，有了這個推舉名額學(xué)校復(fù)審這個環(huán)節(jié)肯定沒有問題。所以上大學(xué)對他來說也是板上釘釘。
周秉昆聽了這消息也不由得興奮起來，連連感謝曲秀貞。
曲秀貞對周秉昆很滿意，這個年輕人勤奮上進，懂禮貌而又不鉆營。這個名額給他也是應(yīng)有之意。
她只說“感謝的話就不用說了。你去了大學(xué)不要墮落，保持上進。好好讀書，報效國家。也就行了，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周秉昆撓撓頭，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還真有一個?！?p> 曲秀貞挑了挑眉說“哦？又有什么事啊，你小子還真愛談條件?！?p> 話雖這么說，但是曲秀貞并未氣惱。在她眼里周秉昆身上貼著靠譜的標(biāo)簽，若非實在有困難他也不會開口的。就好像在出渣車間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從未喊過苦，叫過累。就連呂川和曹德寶也被他帶的堅韌了許多。
周秉昆說“我要是走了，出渣車間就剩兩個人了。主任，出渣車間的工作你也知道。任務(wù)比較重，只有兩個人應(yīng)該沒法完成廠里的分配任務(wù)……”
后面的話周秉昆沒說，只是把問題拋給了曲秀貞。
曲秀貞說“這個問題廠里也考慮過，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草案。你有什么想法？”
“可以將出渣車間設(shè)置為人員流動車間。新入廠的職工分配一部分到出渣車間，工作一段時間之后，再返回原車間。讓愿意留下的人擔(dān)任車間組長，可以帶再從另外的車間調(diào)來的人員?！?p> 曲秀貞聽著連連點頭，嘴里也夸獎道“好啊，秉昆。你這個想法和我們商議的不謀而合，有些細節(jié)的方面甚至還有超越。確實不錯?！?p> 周秉昆只推說還是領(lǐng)導(dǎo)的方案更好，自己的只不過是一個不成熟的想法罷了云云。
說完這個問題，周秉昆就告辭了。
出了行政樓，周秉昆哪也沒去。
只是抬頭看向吉春市的天空，這是以后幾年不多的家鄉(xiāng)的天空了。他想再多看看。
他盯著半空那片飄來蕩去的云看了許久。最后搖了搖頭，收拾好心情，去出渣車間了。
剛?cè)攵募菏刑炜者€是湛藍的，而周秉昆不知道的是此后幾年他再想看到吉春市初冬的天空可就難了。
而天空中被他所注視的云朵，悠悠然的飄來蕩去，不一會兒就無影無蹤了。
這邊的周秉昆回了車間，看到呂川和曹德寶已經(jīng)開始干起活來。
他調(diào)笑了一句“可以啊，昨天都是酩酊大醉的回去。今天都是生龍活虎的上班，不會是兄弟沒給哥幾個陪到位吧?！?p> 呂川苦笑道“我的周大組長，你就別取笑我了。德寶我不清楚，我昨天被你灌的是大吐特吐。我的膽汁好懸沒給我吐出來?！?p> 一慣愛接話的曹德寶今天一反常態(tài)的沉默，只是埋頭苦干。他干的活也和往日不一樣，平素的他干起活來慢悠悠的。今天的鐵鍬卻揮舞的飛快，就好像籠屜里的豆渣不是他的工作目標(biāo)，是他的殺父仇人。
周秉昆把目光看向了沉默的曹德寶，也沒說話，埋頭干起活來。
呂川見狀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以為是周秉昆和曹德寶鬧矛盾了。不過周秉昆在他心里一向靠譜，他也不作聲了，干起活來。
若是有人從出渣車間外走過，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往日嬉笑熱鬧的車間今天竟然靜的出奇。
三個人就這樣靜默無言的干了半個上午。
出渣車間的工作是把豆渣揚到門外的車上，由車拉走。然后窗外的管道里會下滿滿一籠屜的豆渣，他們再繼續(xù)揚渣，周而復(fù)始。
半個上午把這籠屜揚完之后，他們歇了些，周秉昆走到曹德寶面前和他說讓他出來一下。兩人和呂川打了個招呼就出了車間門。周秉昆摸出了兜里的大前門，連同火柴一起遞給了曹德寶。
“來一根兒順一順。”曹德寶接過煙默默地點上了。
周秉昆拍了拍他的肩膀，曹德寶沒有回應(yīng)，只是吸煙。
“說說吧，什么事兒??？”周秉昆發(fā)問了。
他心里有些猜測，許是和喬春燕的關(guān)系有了些問題，但卻不好說出來。
曹德寶有些懨懨，深深的吸了一口煙。這口氣是如此的長，足足有半支煙這么長。再將肺里的煙緩緩的吐出，他吐得很慢，讓人覺得他可能是想將心中郁結(jié)之氣一起吐出。
可是這并沒有什么用，曹德寶煩躁的撓了撓腦袋，又頗顯無助的蹲了下來。
周秉昆沒再追問，只是陪著一起蹲下。
曹德寶手中的煙不停地顫抖，在這顫抖中一支大前門被他抽完了。
煙頭熄滅了，而曹德寶的眼神卻明暗不定。在這忽明忽暗之下，他開口了。
“還能有什么事兒，就是我和春燕那狗屁倒灶的事唄?！辈艿聦毧粗炜粘錾?，話語間滿是自嘲。
“講講，什么情況？”周秉昆看他的黑臉上寫滿了與話語不符的憂愁。
“他家里看不起我，想讓我倒插門。”曹德寶索性說個痛快。
“秉昆你說，要是什么高官子弟我去倒插門沒問題。可是春燕她家什么情況你不是不知道，住在光字片我就不會說了。我家也沒好到哪去，大哥不笑二哥?？墒撬覘l件也不是很好吧，不說比你家的條件。單說她自己家里兩個姐姐下鄉(xiāng)，她還給人修腳。這是什么值得我上門的條件嗎？”
“別急，咱們就事論事。倒插門受不了你可以直說，春燕是她家老疙瘩。又是她自己的婚姻大事，她就能拿的了主意?！?p> 周秉昆拍了拍曹德寶的背，又說了“你順順氣，咱們話又反過來說。春燕家兩個姐姐，最起碼你養(yǎng)老壓力不大吧。他們家屋子還大，兩個姐姐又不在。你上門也方便。若是春燕嫁過來情況就不一樣了。是，你們家你是獨苗。可是我沒記錯你家房子才十幾平吧？嫁過去怎么?。磕惆帜銒?，你和你媳婦？”
曹德寶有些不耐“那你說，我怎么辦？”他說著把煙頭扔到地上用力碾了兩腳。
“就這么倒插門過去？”
周秉昆單手摟住曹德寶的肩膀，用力晃了晃。
“說什么混話呢，你怎么辦我怎么知道。我連我小舅子該不該上山都不清楚，哪能給你下決定。自己的路還是要自己走的。別人誰也替不了。我告訴你是為了讓你別煩心，煩心解決不了問題。你自己考慮清楚就行?！?p> 說完他拍了拍曹德寶，站了起來。
“別蹲著了，車到了有一陣了。小心呂川罵咱倆偷奸?；??！敝鼙フf完就笑了
曹德寶也扯出了一抹淺淺的笑意“他怎么敢罵你，哪天不都是你出力最多。他小子心里偷偷的罵我還差不多?！彼舱酒鹕韥怼?p> “進去吧你?！敝鼙ネ屏艘话巡艿聦殹爸罆ちR還不抓緊干。”
曹德寶踉蹌間進了屋子，和正干活的呂川相視一笑，也開始干活了。
整個車間恢復(fù)了往日歡樂的氣氛。
就這樣一直到下班，曹德寶急急忙忙就要走。他想趁著今天把話和喬春燕說開，卻被周秉昆喊住了。
“德寶，呂川。我被廠里推薦上大學(xué)了，通知應(yīng)該這幾天就能下來。我提前和你們說一聲?！?p> 正往外走的兩人停下了腳步，對視一眼。
“那是好事兒啊秉昆，恭喜啊?！边@是呂川說的。呂川也很想上大學(xué)，但他恭喜的時候滿是真誠，毫無酸意。
“哈哈哈，行。我曹德寶的朋友也有大學(xué)生了。”曹德寶就不想著上大學(xué)了，他覺得能把喬春燕他家搞定就行。他聽到這個消息更多的是自己的以后也可以說有個大學(xué)生朋友，說出去也有些面子。沾帶的自己身上也會多一些文化氣息。
“車間你們不用擔(dān)心，到時候我走了廠里應(yīng)該會抽調(diào)新人來咱們車間。應(yīng)該能湊夠編制的人數(shù)，你們干活也能輕省點?！?p> 兩人一聽這話更高興了，雖然周秉昆干活是把好手，可是湊夠編制人數(shù)干活就更輕松了，大家都能多歇一歇。
他們的祝賀更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