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燕京到吉春要整整一個白天,不同于之前回家的迫不及待,周秉昆這次總覺得他還沒回過神已經(jīng)到了吉春市火車站的外面。
人就是這樣患得患失,周秉昆之前還沒去燕大的時候總是放不下家里,等到真正從燕大畢業(yè)了他又覺得有些不舍自己的學(xué)生時代。
讀書的時光很短暫,快到他對自己的讀書生涯短得還有些無法釋懷。
不過這股心情還沒縈繞在心上,就被他拋之腦后了。
人類的當務(wù)之急永遠是面對當下的生活。
收拾好心情,周秉昆就打算回家了。剛出車站就看到了肖國慶,他身旁還跟著吳倩。
“國慶?怎么過來了?你接誰?”周秉昆有些詫異。
肖國慶看到周秉昆有些驚喜,快步上前來拍了一下周秉昆“秉昆你也回來啦?我等我姐,她也是今天回來。說八點,這都快九點了也沒到?!?p> “火車晚點也是正常的,沒事兒,你再等會?!敝鼙ヅ牧伺男鴳c,示意他別太緊張。肖國慶倒是也沒放到心上。
“秉昆,我先送你吧。你把行李放我車上,送完你我再回來?!毙鴳c說著就要拿過周秉昆的行李,周秉昆側(cè)身擋了一下。
“不用了。留吳倩一個人在這怎么行。”周秉昆拒絕了肖國慶的好意,他的行李不多,況且吳倩再怎么樣也是女孩。不過這大晚上的,只留她一個人不合適。
肖國慶也不假客氣“那行,咱完了聚?!?p> 周秉昆說一定,就快速奔著家走了。
到家之后鄭娟開了門,周秉昆每次回來都不寫信,不過時間大體上都是這個點。所以鄭娟也有了些許猜測,等到猜想里的人真正跳出猜想的時候鄭娟不可抑制的還是有些高興。
“回來了?這就不走了吧?”鄭娟問話的神態(tài)像是新年想吃糖果的孩子。
“不走了,就在這陪著你生小孩?!敝鼙ヒ话驯疣嵕昃屯镂葑摺粢矝]開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先和鄭娟睡覺去了!”
李素華在里屋聽到了卻沒應(yīng)聲。
周秉昆把鄭娟橫放在床上,放下行李就準備脫衣服。
鄭娟執(zhí)意要周秉昆先洗腳再上床,起身給周秉昆打了一盆洗腳水,伺候起周秉昆來。
洗完腳之后她才上床,閉上了眼睛。
于虹和吳倩都生娃了,她現(xiàn)在也知道以周秉昆的身體長途坐車對他來說不會造成什么負擔(dān),她閉的眼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周秉昆見狀哪里還不懂,看到孫趕超和肖國慶都已經(jīng)做爸爸了,周秉昆是有些心疼鄭娟,這才沒要孩子。
到了現(xiàn)在他也覺得這個事情不能再拖了,
周秉昆畢業(yè)以后應(yīng)該回到醬油二廠的,但是分配時分到了吉春日報,不做編輯也不做記者,做會計。輕松又體面。周秉昆知道這是殷文柏找的家里的關(guān)系,他家老爺子能量很大,自己做這個也算是專業(yè)對口,所以很說得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周秉昆就去報社上班了,問了門口的接待自己的工作室和社長辦公室之后周秉昆就先去找社長了。
社長為人比較富態(tài),姓韓叫韓新,在這個位置上也做了幾年,快退休了,正想著往上再動一動,周秉昆就來了。得到分配消息的時候他很高興,不管來的是哪路神仙,都有著幫自己再上一步的能力。當下應(yīng)承了下來。
周秉昆敲了敲門,韓新坐在椅子上翹著腿喝著茶水。
聽到周秉昆敲門他有些不耐煩“你這個小同志怎么回事,第一天來上班?沒看到我在忙嗎?敲什么門?你第一天來報社嗎?”
周秉昆也不慣著韓新,他來上班主要是不想窩在家里,吃鄭娟的軟飯。哪怕只是幾年,也讓他無法接受,對他來說報社工作,好是好,但是也不是非他不可。反正也是個過渡,他也不想浪費了殷文柏的好意這才來了這里,不然他還不如回醬油廠呢。
當下回嘴道“不錯,我是第一天上班。有什么問題嗎?我叫周秉昆,來做會計的。韓社長要是覺得我態(tài)度不好可以開除我,我沒意見的。”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韓新也是能屈能伸的人,連忙挽留道“別別別,您哪能走呢?我有眼無珠,您別往心里去。”
【開什么玩笑,你走了我還怎么往上動了。】他心里如實想著,手也不停,上來拉住了周秉昆向外走的身影。
周秉昆這才停下腳步,面帶戲謔的回頭。
“是我有眼無珠才對,看不到韓社長在忙,是我的問題。”
“您看您這話說的,小韓不會說話沖撞了您,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我這一次?!?p> 韓新也夠能拉得下臉的,他的年紀和周大紅差不多,比龔維則還大些,周秉昆叫叔叔也不為過。自稱小韓,可謂是面皮都不要了。
周秉昆看他如此拉得下臉,心里有火也不好發(fā)作了。
韓新看得出來周秉昆氣消了幾分,連忙打蛇隨棍上般拉住周秉昆的胳膊。一臉諂媚“那這樣,我?guī)ツk公室瞧瞧?!闭f罷引起路來。
若是一般的領(lǐng)導(dǎo),這個時候也就由著周秉昆去了。燕京的那位能量再大應(yīng)該也不會為了一個周秉昆就把他擼下去。到時候社長還是社長,周秉昆的去留就不是他操心的事情了。
可韓新不一樣,正如前文所說。他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幾年,年齡、能力、業(yè)績都還不錯,正是有再動一動的能力的。缺少的只不過是一句話罷了,哪怕是公平競爭,他的履歷都算排在前面的。而周秉昆既然是燕大來的人,發(fā)話的又是燕京的領(lǐng)導(dǎo),那他走的必然是燕京的關(guān)系。
韓新若是把周秉昆安頓妥當了,那他去燕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想想能從吉春到燕京任職,饒是他也有些飄飄然,腳下的步子也輕快了幾分。
周秉昆看著韓新不知道想些什么,臉上露出了曖昧的神情,腳下也拌蒜一樣,連忙抽出了手拉開了距離。
韓新也是人精,一看周秉昆這個反應(yīng)心下也明白了幾分。連忙收斂神情,帶周秉昆到了辦公室。說是辦公室,但牌子還是會計室。
兩張辦公桌,大的那張是周秉昆的,還有一張小的。
小辦公桌前坐著一個年輕人,十八九歲的年紀,看起來剛參加工作不久。留著精神的側(cè)背頭,看起來也非常板正。
見韓新和周秉昆來了,他心思電轉(zhuǎn),整個人的臉都冷了下來。
坐在桌子前也不起身,手上不停地寫寫畫畫。
韓新見狀笑著打圓場“這個是小王,算是你的助手吧。這張桌子就是你以后辦公的地方,會計就是每個月發(fā)錢和報賬的時候會麻煩一點,其他的時候都挺清閑的。至于別的工作小王會協(xié)助你的。”
坐在小辦公桌前的年輕人聽了這話把頭一揚,冷哼了一聲。
周秉昆看著二人的反應(yīng)和房間辦公桌的座次他心下明白了幾分,這個年輕人怕是看自己的是空降的,搶了他的位置。若只是冷眼冷語也無妨,周秉昆也能理解少年人對后門進后門出的不滿與憤慨。但是若是給自己下絆子,尥蹶子。那就得讓他知道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了。
反正自己在這個職位上也干不長久,到時候自己走了他確實有本事和手段,哪怕是只有背景,這個位置應(yīng)該也能輪到他。若是他做不來這個工作,那自己在這個位置上還能磨磨他的性子,也沒什么不好。
周秉昆站在辦公室當中環(huán)視一周,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滿意的。當下點了點頭。
“那我沒什么問題了,韓社長還有什么事嗎?”既然韓新認慫認得快,周秉昆也不會繼續(xù)對韓新冷臉相對了。反正他之后會給殷文柏寫信的,信的內(nèi)容當然是實話實說,感謝他大學(xué)的關(guān)心和陪伴。自己已經(jīng)分配了工作。工作環(huán)境和內(nèi)容自己也很滿意,只不過是這個社長太過熱情,他不習(xí)慣,若是殷文柏在這里應(yīng)該也不會習(xí)慣。
最后再隱晦的提一嘴看他年紀也快退休了即可,信件內(nèi)容不要寫得太過露骨,會給雙方招致不必要的麻煩。
至于幫韓新美言幾句周秉昆可沒這個想法,見風(fēng)使舵的人身居高位是周秉昆見不得的。
不求每個人都像周秉義那樣清如水,廉如鏡,但是這樣只會阿諛奉承溜須拍馬的人不能夠再進一步了。
聽周秉昆說完,韓新也感到了周秉昆對自己的厭惡,也怪他自己當時一心沉浸在自己給自己勾勒的美好幻境當中,不然以他一貫的謹慎是不會一個不知深淺的人這么放肆的。
如果他當時表現(xiàn)的謙虛有禮一些,以周秉昆的性格估計與韓新的交集也并不會多。到時候真的能讓他更進一步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說啊,嚴于律己是沒有錯的。先賢所說的“君子慎獨”更是再好不過的道理。
此時的韓新還不知道他將會在這個職位上干到退休,聽完周秉昆的話他順從的退了出去,還細心地幫周秉昆帶上了門。
一旁的助理眼中有些難以置信,韓新可以說把吉春日報搞成了一言堂,這么低三下四的時候他只在韓新接見領(lǐng)導(dǎo)的時候見過。
韓新出去以后,屋里只剩下了兩個人,周秉昆和助理小王。
周秉昆慢條斯理地把自己的搪瓷缸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下。
“小王是吧,先幫我倒杯水?!敝鼙プ谵k公桌前,手掌一攤,指向自己的杯子,開始指使這個助理。
小王叫王德凱,平日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哪里受得了這種委屈,當下起身拔腿就要走。
“你要是走了的話,我可是會告訴韓社長你消極怠工的哦。我勸你考慮清楚?!敝鼙フZ調(diào)很輕松,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戳中了王德凱的痛點。他是有些傲氣,年輕人也有些熱血,但是這不意味著他是傻蛋。當周秉昆將要拿捏得他的話擺到明面上的時候他就有些無計可施了。
報社是一個鐵飯碗,這個時候若是被辭退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找到一個如此體面的工作。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閃而過的掙扎,但是一腔熱氣還是敗給了現(xiàn)實。
他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好像把他的精氣神都吐出來了。
他略帶頹唐地轉(zhuǎn)過身來,拿起周秉昆的杯子從暖瓶里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周秉昆看著王德凱臉上的表情,輕笑著點了點頭。
他將杯子拿起放在了一邊,雙手相叉,抬頭看著這個倔強而又別扭的年輕人。
“覺得屈辱嗎?給我這樣仗著背景頂替掉你的位置的人倒水,會讓你覺得心有不甘嗎?”他的話有些直白,直白到王德凱沒有想到這個人會這樣開誠布公地談。
他撇了撇嘴,沒有說話。不過由擰巴到不屑的神情還是出賣了他的真實想法。
“我的好話只說一次,這也是咱倆以后幾年里我對你的唯一一次解釋。我希望你清楚,我并沒有向你解釋的必要,只不過是看你還算是半個好青年,所以提點你幾句。”周秉昆把叉著的手放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王德凱依言坐下,等待周秉昆的訓(xùn)話。
“來這呢,不是我的本意。我對我的工作有些規(guī)劃,報社不是我來的地方。機緣巧合之下我來了這里,頂?shù)裟愕臅x升渠道我有些抱歉但是不多。因為我是燕大畢業(yè)的,不管是專業(yè)能力還是業(yè)務(wù)水平我都超過你,而且我也能輕松勝任這個職位。所以說你也別太不滿,即使是有不滿也別表現(xiàn)出來,最后吃虧的還是你自己。而且我在這個職位上也做不久,我不喜歡這個。你大可以等我走了之后再接我的班。”
一番言辭懇切的話說完,周秉昆站起身來。韓新已經(jīng)介紹過了他的工作性質(zhì),那么他今天不坐班也是可以的。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報社。
他起身,經(jīng)過王德凱身邊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補了一句。
“年輕人,開心一點。這個社會充滿了希望,別哭喪著臉。我言盡于此你慢慢琢磨吧。”
說完周秉昆就回家去了,留下這個世界觀還是非黑即白的年輕人在思考著周秉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