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在這片世外桃源,溪聲如歌,綠野如畫,遠離了戰(zhàn)火和屠殺。夏華早換好了一身短衣,心中的創(chuàng)傷也好了幾分。趙天青卻道:“鉅子選徒極為嚴格,能否收你為徒,我也沒有什么把握,只能盡力而為?!毕娜A人生地不熟,心中不免幾分忐忑。趙天青又安慰道:“不要慌張,鉅子為人寬厚,侄兒宅心仁厚,不慕權(quán)貴,鉅子應該是喜歡的?!?p> 兩人一路前行,夏華見家家房屋都不上鎖,可謂“盜竊亂賊而不作,外戶而不閉”,不正是父親所講的大同世界嗎?正思忖間,已來到一處宅院,左右打量,原來鉅子的居所與周圍人家并沒什么差別。兩人進入院內(nèi),趙天青道:“趙天青求見鉅子?!边@時從內(nèi)宅中走出一人,約有四十歲左右,中上身材,三縷長髯,目光如炬,正是墨門鉅子李天翔。夏華見此人雖身著樸素,但精神飽滿,心生仰慕之情。
李天翔上下打量夏華,問道:“天青,這就是你說的夏華嗎?”
趙天青笑道:“師兄看這孩子如何?”
李天翔低頭問道:“夏華,你想拜我為師?”夏華又是緊張又是興奮,跪倒便要叩頭。李天翔忙扶起他道:“咱們墨門可不弄三叩九拜的儀式,那是儒生的規(guī)矩,我問你,學武功很苦,打打殺殺的難免受傷,你知道嗎?”
“我知道?!毕娜A點點頭道。
“那你為什么要學武功呢?”
夏華想起父親教誨,這些天又目睹國破家亡,鼻子一酸,深吸一口氣道:“好男兒立志忠君報國,如今匈奴人強占了家園,百姓無家可歸,我要學好武功,來日光復中華。”
李天翔點頭道:“年紀雖小,志氣卻不小。不過,忠君和報國可不是一回事兒。報國救萬民于水火,當然義不容辭??芍揖?,大晉這幾代皇帝昏庸無道,算得上禍國殃民,你還忠他做什么呢?”
夏華自幼隨父親學習《論語》《孟子》《禮記》等儒家經(jīng)典,耳濡目染忠君報國,仁禮之道深入頭腦,這些天雖也痛恨時局動蕩、朝廷腐敗,但忠君和報國卻未分開想過,聽鉅子一番話后,不由得愣住了,他年紀尚小,一時疑惑不定。其實儒墨之爭幾百年,又豈是一個孩子能弄清楚的。
李天翔見他一時難以理解,又問道:“可學過算術(shù)嗎?”夏華點頭道:“跟爹爹學過一些算盤?!崩钐煜枭斐鍪持?,在地上畫了一個九宮格,問道:“把1到9這些數(shù)字放到格子里,怎樣讓他們橫、豎、斜都等于15呢?”夏華見李天翔隨意一畫,九宮格橫平豎直,格子間距全都一致,心中稱奇,答道:“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六八為足、五居其中。”
李天翔喜道:“怎樣算出來的?”
“弟子不敢撒謊,小時候和爹爹學過河圖、洛書、五行之術(shù),這是洛書里的九宮格子。”夏華撓撓頭道。
李天翔又道:“如此說來,你也知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之理了?!毕娜A回憶道:“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你練套五技拳給我看看?!崩钐煜柘肭魄扑墓Φ住?p> 夏華對這套拳法已十分熟悉,便從頭到尾打完六十式。李天翔道:“半年能練到這個程度,也算不錯了。你可知五技拳對應哪種五行么?”
夏華一摸腦門,心想:自己練了這么長時間,怎么沒想到五技能夠?qū)逍心?。他邊想邊說道:“漁夫應該是水,鐵匠該是金,樵夫是木,農(nóng)夫可能是土,牧民不太像火呀……”
李天翔追問道:“想好了嗎?”夏華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不對,樵夫是火,砍柴是用來燒火的;牧民是木,因為牲畜吃的是草。是不是?”
李天翔大笑道:“這孩子果然悟性不錯。我這師弟當年都答錯了?!壁w天青在旁尷尬一笑。又道:“隨我來?!比舜┻^前廳,來到了后院。
李天翔吹了一聲口哨,只見院角處躍出一頭黑熊,足有一人來長,體態(tài)雄壯。夏華真是嚇了一跳,他自幼雖在東游鎮(zhèn)周邊看過豺狼、狐貍,可這么大個兒的黑熊還是頭一次見。李天翔遞給夏華一根木棍,淡淡說道:“去和它打一場。”夏華心中暗暗叫苦,見趙天青向自己點頭鼓勵,心想就算打不過熊,也不能讓鉅子瞧不起。于是穩(wěn)一穩(wěn)心神,持棍來到熊前。
黑熊面露兇光,一聲咆哮,舞爪朝夏華撲了過來,動作甚快。夏華閃身避過,照著黑熊屁股還了一棍。不料那黑熊似乎有所防備,向前一跳竟躲過了,轉(zhuǎn)頭又撲過來。一人一熊你來我往,斗了約有十個回合,夏華屢屢遇險,好在根基扎實,緊要關(guān)頭都閃過了。黑熊數(shù)次撲咬無果,大叫一聲,突然站起身來,兩只熊掌直拍過來。此舉大出夏華意料,慌忙中用木棍擋開,咔嚓一聲,竟斷為兩截,震得夏華雙臂酸痛。黑熊又躍了一步,左掌橫掃過來,夏華只得手持半截短棍格擋,他怕木棍再斷,順著黑熊掌勢一抹,側(cè)身躲過這一掌。又斗了幾招,夏華見黑熊力大,橫豎也是難敵。索性以棍當劍,兩條短棍對著黑熊一通亂戳,偶爾用上一兩招五技拳的招數(shù),一套自創(chuàng)的戳熊棍法耍的來勁兒,李、趙二俠在一旁看得好笑。
黑熊起初被戳中幾下還心有畏懼,但它皮糙肉厚,慢慢便無所顧忌,夏華再次戳向熊的兩肋,黑熊也不閃躲,大巴掌直呼過來,夏華無奈只好回棍抵擋,卻被黑熊一下摁倒在地。黑熊張著大嘴湊過來,夏華心中一涼,雙眼緊閉,悔不該與這畜生較勁,還沒拜師就成了冤死鬼,這個死法也忒窩囊了。過一會兒,只覺得臉上滑膩膩的,慢慢睜眼一看,這黑熊舔了他幾下,便跑到李天翔身邊乖乖趴下,哈拉哈拉撒嬌去了。
夏華心有余悸,一時不明所以。趙天青笑道:“鉅子訓練小黑多年,很通人性,剛才它是陪你玩玩。”
李天翔道:“夏華,趙四俠已將你的情況說過了。你能對萍水相逢之人出手搭救,并送那女孩兒去找父親,可見重義守信,有俠客的風骨。剛才我又對你進行了仁、智、勇三關(guān)的考驗,你這個年紀,德行、悟性、勇氣也算難得了,是一個好苗子。”
趙天青一拍夏華腦門道:“還不快叫師父!”
夏華剛剛經(jīng)歷大起大落,這下回過神來,急跪倒叩首道:“師父在上,受弟子一拜?!崩钐煜栊χ銎鹚溃骸霸蹅儾挥眠@么麻煩,你給師父作個揖就好了。要磕頭,一會兒去祖師爺那兒磕去。”幾人來到后院一處側(cè)廳,見供奉的畫像上,是一名壯年男子,身著粗衣,手持竹杖,深邃的眼神望向遠方,似乎洞察了當下,思索著世間的未來。李天翔道:“這是咱們墨門的祖師墨子,名諱上墨下翟。你去拜一拜?!?p> 夏華恭恭敬敬點了三柱香,又叩過首,隨后向李天翔奉茶作揖。趙天青喜道:“恭喜師兄又收個好徒兒?!崩钐煜韬呛且恍?,對夏華說道:“你既然入了墨門,須知道墨門來歷,遵守墨門規(guī)矩,師父這就講給你聽?!?p> “我墨門雖是程良鉅子創(chuàng)立,仍拜墨翟為祖師。祖師原是春秋末期宋國人,也曾師從儒家,后見儒家將人分為等級,禮數(shù)繁冗又鋪張浪費,故而創(chuàng)立墨家,你看我們?nèi)幾h事廳叫做尚同、兼愛、尚賢,這都是祖師爺一生的理想,也是天下墨者的追求。”
夏華望著墨子畫像贊道:“祖師爺真是天下奇男子。”
李天翔道:“不錯,祖師爺所學甚雜,對于國政、軍事、技術(shù)、武學卻樣樣精通。可惜祖師爺仙逝后,因其所學博大精深,嫡傳弟子天資有限,只能各專攻一技,漸漸所學便有了分歧,后來分為三派,齊國相夫子、秦國相里勤、楚國鄧陵子。我們屬鄧陵子傳人,江湖上稱為墨俠的一支。到了大漢之時,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咱們墨家與儒家相左,可就遭殃啦?!?p> 他沉默片刻,顯得十分心痛,接著道:“算來共遭遇五次劫難,墨者所剩寥寥,自此墨學衰微,為朝廷所忌……直到百余年前,黃巾之亂席卷中原,百姓民不聊生,當時程良鉅子改墨家為墨門,奔走于江湖,著書立說,墨者才有所增加。歷經(jīng)戰(zhàn)亂后,他率弟子找到這處隱蔽所在,創(chuàng)建墨鄉(xiāng),又遍訪了墨辯、墨匠的傳人來此,為我墨門保留了這一支血脈?!?p> 夏華仔細聽完,墨門歷史如此悠久,以前只是聽爹爹說過幾句,本以為是些江湖俠客,原來還有許多從事技藝的匠人,難道鎮(zhèn)上的楊鐵匠也是墨門弟子?問道:“師父考弟子的算術(shù),可是墨匠一派所學的吧?”
李天翔認真道:“墨匠一派專攻技術(shù),必須有很好的算術(shù)基礎(chǔ)。如今墨鄉(xiāng)已三派合一,我們不再細分墨俠、墨辯和墨匠,但大家習慣舊業(yè),原來做什么,現(xiàn)在仍是做什么。諸位墨匠多有一手絕活,你有空可去拜訪參詳?!?p> 李天翔站起身來,仔細講了兼愛非攻、懲惡揚善、節(jié)用節(jié)葬、聽命鉅子、信義為先、密語不傳、自食其力、戒聲離色等十二條門規(guī),遵囑夏華牢牢記住,不可違犯。
拜師之禮已畢,李天翔問道:“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是家父取的。”夏華不知何意。
“夏華、夏華……華夏、華夏,看來你父親也是一位愛國志士。你現(xiàn)在有名無字,師父送你兩個字:拯民。以拯救華夏民眾為己任。”他雙目望著夏華,眼中充滿著期許。夏華深鞠一躬,謝師父賜字。這時,廳堂內(nèi)里跑出一個女孩兒,約有六、七歲年紀,手里拿著一架木制風車,幾片樹葉在上面轉(zhuǎn)個不停。她拉扯李天翔衣角道:“爹爹,我想要一個大大的風車?!崩钐煜璞鹋盒Φ溃骸昂茫粫o你做一個。”
女孩眨眨眼,好奇地望著夏華道:“咦,這個小哥哥是誰呀?”
“小哥哥是新來的,讓他住在我們家里好不好?”李天翔問道。
“好啊好啊,那小哥哥能陪我玩啦?!迸⒁膊粦稚?,頭一歪,笑瞇瞇看著夏華。
李天翔轉(zhuǎn)頭道:“師弟,你們?nèi)ナ帐耙幌?,明天讓拯民搬過來住?!?p> 叔侄二人回到住處,金彪聽說鉅子收夏華為徒,高興道:“以后咱們就是同門師兄弟了?!壁w天青叱道:“你小子就知道套近乎,飛鏈練的怎么樣了?”他一伸舌頭,不再言語。夏華心中一直疑惑,這時問道:“我只看見師父帶著女兒,怎沒見到師娘呢?”趙天青嘆道:“你師娘生下清揚后,不久就過世了。鉅子重情重義,一直沒有再娶?!?p> 夏華又問道:“師父的閨女叫做清揚?”趙天青點頭道:“那名字取自《詩經(jīng)》,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也是對你師娘的掛念吧。”
金彪插話道:“自從兩位師兄走后,鉅子家中冷冷清清,這次師弟搬過去,他一定會高興的?!?p> 趙天青說道:“鉅子選徒十分嚴格,你能拜鉅子為師,雖是德才俱佳,也是機緣難得。鉅子原本有兩名徒弟,大弟子向云,五年前隨鉅子前去解救并州之圍,為保護鉅子,死于亂軍之中,此事鉅子一直耿耿于懷。二弟子林秀,兩年前出去奉命執(zhí)行要務,后來竟杳無音訊,不知所終。”這兩人是鉅子的傷心事,不要隨意提起。
次日,李天翔將夏華領(lǐng)到一間側(cè)室,房間收拾的很是整潔,只見他輕嘆一聲道:“這是我大弟子向云當年的臥室,也是你大師兄,你就住在這里吧?!眱扇擞謥淼酵ピ褐校钐煜璧溃骸澳愕奈寮既丫毩擞行r日,基礎(chǔ)不錯,今天和師父過過招?!毕娜A慌忙搖頭道:“徒兒不敢?!?p> 李天翔又道:“師父考驗你的武功,你盡管出招就是了?!?p> 夏華想了想,雙手托舉,使出一式“鐵匠贈犁”,這招是晚輩向長輩討教武功的招式,以示禮數(shù)。李天翔豈能不知,他微微側(cè)身,兩指一拂夏華左臂,立時感到一股勁力,夏華不敢怠慢,運力于臂,一招“二郎開山”直面擊出,可剛一碰到李天翔的掌心,好比泥牛入海,頓時沒了力道。夏華見師父面不改色,心想:師父的武功真是高明,竟看不出他如何發(fā)力。當即把六十式五技拳一招一式打出,見師父多是退避,偶爾接上幾招,但身體始終不離自己三步之外。于是用心觀察其步法,原來他以一腳為軸,閃轉(zhuǎn)騰挪,隨即換腳,如此反復,始終不離自己左右。于是也學著師父的樣子,料想師父往何處閃避,便提前跟上一步,先行發(fā)拳,李天翔見他能夠留意步法,料敵機先,喜歡這孩子悟性不錯,確實是塊學武的材料。師徒二人又拆了三十余招,這才收手。
李天翔說道:“五技拳是你師叔傳授,已有一定基礎(chǔ),但火候和力道還差了不少。上乘拳術(shù),須拳法、步法、心法三法相通,意起于心,氣貫于拳,逢閃必進,逢進必閃,避實擊虛,無往而不勝?!彼呏v邊練,連出幾拳,這套五技拳法連貫有力,身法輕逸自然。最后這幾句,乃是上乘拳術(shù)至理,夏華心領(lǐng)神會,也跟著比劃著幾下。
“你既懂得五行之理,施展拳法就該多一分思量。你用一招放線溜魚?!崩铠P翔要親自指點。
夏華斜跨一步,雙拳側(cè)擊。李天翔彎腰出拳,直擊夏華小腹,夏華一慌不知如何換招,只聽見師父說一句“順手牽羊”,腦中便明,右臂下沉擋住來拳,左臂一順,直擊對方后腦。李天翔向后一溜,已站在夏華面前,說道:“土克水,水生木,木克土。”夏華想了想高興叫道:“漁夫是水,牧童是木,水若被制,木可救水?!?p> “以我生之物解克我之敵?!崩钐煜枘闷鹨桓竟鳎诘厣线厡戇呎f:“世間萬物,總不離五行生克制化之理。五行各分陰陽,故有十天干;地分東西南北四方,東方兩木、西方兩金、南方兩火、北方兩水,土居中央,辰戌丑未,故有十二地支。天地交會,共有六十甲子?,F(xiàn)在是永嘉五年,辛未年。”
見夏華聽得似懂非懂,又道:“孩子別急,這些道理你慢慢體會。五技拳的六十式就是從這六十甲子衍化而來,故能自成攻守。這套拳術(shù)乃是祖師傳下,又由歷代鉅子增補完善,為入我墨門弟子必修拳術(shù),不僅因它簡便易學,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了我墨門植根大眾、行為言先、身體力行的要旨?!毖粤T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上面工整地寫著“五技拳法心得”。道:“這本書是為師二十多年來練習五技拳的心得,你拿去好好參詳?!?p> 夏華心想:想不到五技拳如此精深,真要認真研讀一番。他頭腦里滿是拳法招式,睡覺前還在不停比劃。
第二天清晨,夏華早早起來,練了一通拳法,想著拳法、步法、心法三法相通,研究吐氣發(fā)力的時機,出拳雖慢,拳術(shù)卻有了新進境。他正練的入神,一抬頭才看見師父已在身旁觀察許久。
李天翔點頭道:“有些進步?!彪S后指點夏華,這一拳應向前再出三寸,力道才收發(fā)自如。這一拳雖然夠快,但下盤不穩(wěn),須沉心靜氣,扎穩(wěn)馬步,防止敵人偷襲。夏華都一一認真記下。
三人吃完早飯,李天翔說道:“拯民,從今往后,你和清揚上午去學堂讀書?!毕娜A一怔道:“師父還要傳授武功,怎么又讓弟子去讀書了?”
李天翔耐心解釋道:“孩子,只學武功,終是匹夫之勇。人的精力和內(nèi)力是有限的,武功再高,又能打多少人呢?文武兼?zhèn)?,才能擔負起報國救民的大任啊。我墨門不分男女,都須讀書識字,從今天起,你們就半天讀書,半天練武,這才是成材之道?!币慌缘睦钋鍝P本來就不喜歡舞槍弄棒,聽到讀書卻歡喜的很,以后終于有人陪她一起去了。
李天翔將兩個孩子送到學堂,墨鄉(xiāng)唯一的教書先生正在門口迎接,原來是墨辯一派的傳人劉天河,和李天翔算是平輩。待李天翔說明來意,劉天河笑道:“墨鄉(xiāng)就我這一處學堂、一個先生,蝎子粑粑獨一份,一定把這倆娃娃教好,可不能把這塊牌子砸了?!毕娜A見他幽默,不似儒家先生古板嚴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劉先生給兩人發(fā)了紙筆,引入學堂。此處學生不多,也就十幾個人,夏華算是年齡大的。這位劉先生,也是從教字開始,夏華原就學過,大部分字都會寫,但教授內(nèi)容方法卻大不相同。東游鎮(zhèn)的柳先生教的是仁、義、禮、智、信;君臣、父子。劉先生教的確是農(nóng)、工、商;漁、牧、樵。柳先生要求學生端坐,背誦經(jīng)典;劉先生課堂卻隨意多了,學生可以隨時提問,有時還能走到老師桌上寫字,夏華還真是不太適應。
識字課完畢后,劉先生領(lǐng)著眾學生來到后院,教大家做起手藝活兒。小清揚十分高興,纏著夏華給她做個大風車,夏華暗暗叫苦,只好硬著頭皮先削幾個木桿坐支架,他初學乍練,削的長短不一。這時旁邊走來一名同學,個頭與夏華相當,似乎熟諳此道,刻刀、錐子使用很是嫻熟,不一會兒功夫,就綁好支架,又剝出幾片竹葉子鑲好,錘了幾根鉚釘固定住,清揚樂顛顛的拿去玩了。
夏華心中佩服道:“你手藝真好,多謝幫忙啦。還沒請教大名?”
“什么大名小名的,俺叫馮桃木,從小跟俺爹學木匠,風車這玩意,五歲時候就會做哩?!眱扇苏摿四挲g,卻是夏華年長一歲。
如此上午讀書、平時練功,一晃十幾天過去了,夏華也適應了墨鄉(xiāng)的生活。他一邊參悟五技拳奧妙,一邊勤練墨門心法,內(nèi)外功修為均有進境。這日下午,鉅子領(lǐng)了幾個人回來。除了趙天青、金彪以外,另有三名好漢。鉅子身邊這位約有四十幾歲年紀,中等身材,體態(tài)壯碩,背負一柄斬馬重刀;另一位身材勻稱,白面深目,交叉背負著一截短槍、一根短棍;后邊跟著一名十七八歲的青年,魁偉健壯。
只見趙天青說道:“兩位師兄,這便是鉅子新收的小徒弟,你們看怎么樣?”夏華見那人背負斬馬重刀、另一人用短槍,就已猜出七八分,這時忙上來作揖道:“晚輩夏華參見大師伯、三師叔。”
霹靂刀陳天成哈哈大笑道:“這孩子蠻機靈,不必客氣?!鄙焓址銎鹣娜A。夏華修煉墨門心法已有些日子,始終勤練不輟,旁人一扶,內(nèi)力自然抵御一下。陳天成感到對方內(nèi)力雖弱,但修習本派的內(nèi)力純正,贊道:“小小年紀,內(nèi)功能有如此進境,難得呀。”
神機槍劉天遠拍拍夏華肩膀說道:“好孩子,當年救了趙四俠,今天咱們成了一家人了?!庇纸榻B后邊的青年雷虎,乃是陳天成大弟子,與夏華同輩,因其體壯力大,綽號“雷錘子”。
大伙兒到正廳落座,夏華沏上一壺粗茶。幾人先閑聊了幾句,隨后陳天成面色凝重,悠悠說道:“五年了?!逼溆鄮兹私圆谎哉Z。
過一會兒,李天翔道:“該辦正事兒了,大伙去后山吧?!睅兹似鹕肀阕撸w天青示意夏華同往,夏華也不知何事,只好跟在大家后頭。這些墨門高手習武多年,腳步甚快,他勉力跟上,已是大汗淋漓。穿過墨鄉(xiāng)街道,尋得一條進山小路,后山不似前山那般陡峭,但樹木繁茂,景色宜人。夏華也無心觀景,不一會兒,隨眾人來到山腰的一處空坪。此地一側(cè)佇立著大大小小的墓碑,另一側(cè)搭則建了幾間房屋,屋外散放著許多稀奇古怪的機關(guān)器械。
李天翔走到屋前問道:“師叔在嗎?”
里面應了一聲,不一會兒走出一位白發(fā)老者,后面跟著幾個孩子,夏華一眼認出馮桃木就在其中。那老人拱手道:“參見鉅子,東西已備好,咱們?nèi)グ菁腊??!崩先宿D(zhuǎn)身回屋取了幾沓紙錢,一個香爐,兩盤供果。夏華心想:“看來我們墨門果然節(jié)葬,如此簡單,也不知去祭奠誰?”
他隨大家走到另一側(cè)的兩塊墳前,墓碑上分別刻著“墨者張白之墓”、“墨者向云之墓”。夏華小聲問金彪:“張白是誰?”
金彪嘆道:“張白是大師伯的弟子,今天是兩位師兄張白、向云的忌日。五年前,咱們與匈奴人在并州血戰(zhàn),兩位師兄為保護鉅子和大家撤退,留下負責斷后,不幸遇難。后來鉅子帶人連夜搶回遺體,火化后骨灰便葬于此處?!边@時鉅子在前面緩緩說道:“張白、向云,兩位愛徒為保墨門周全,為保中原百姓平安,力戰(zhàn)至死,雖死猶生。我等一定要查出真相,為你們報仇?!贝蠹乙来渭腊?,夏華聽兩位師兄為保護大家而犧牲,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老人引鉅子等人進屋稍坐,鉅子道:“夏華,快過來參拜師叔公,在江湖上,人稱師叔公為機關(guān)圣手萬長海,以后可別被人問住了?!?p> “我一個老工匠,哪敢稱什么圣手?!比f長海早已看淡虛名。
鉅子又道:“師叔機關(guān)技術(shù)天下無雙,你有空可多來請教,受用無窮?!比f長海笑瞇瞇打量夏華,聽說這孩子和小徒弟馮桃木是同學,甚是高興,叮囑夏華常來。
過了幾日,桃木帶著夏華和小清揚上后山,萬長海上了年紀,孑然一身,就是喜歡小孩兒,將清揚抱在懷里,指著身邊的桌子問道:“小娃娃,這桌子砍掉一個角,還剩幾個角呀?”
清揚年齡尚小,掰著手指算道:“桌子一共四個角,砍掉一個,當然剩三個啦?!比f長海笑呵呵抽出一把短刀,砍掉一個角,用手數(shù)著,“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個角呀。”隨后,只見他用手在斷角邊隨意弄了幾下,那桌角竟然復原了。夏華大感興趣,湊到近前端詳半天。
萬長海見他看的認真,便掏出一個銅鑄齒輪道:“機關(guān)的玄妙就在這個輪子里,大多時候要靠它傳力?!?p> “是靠這個齒輪咬合傳力嗎?”夏華猜道。
萬長海點點頭,又拿出一個木馬模型,輕輕搖動拉桿,只見木馬體內(nèi)各處齒輪一齊轉(zhuǎn)動,竟然穩(wěn)穩(wěn)地向前走出,夏華頗感興趣,邊問邊動手操作起來。萬長海見他有股鉆研精神,又詳細講了方、圓、三角的使用方法。夏華入墨鄉(xiāng)之前,受的是儒家教育,從未接觸這些實用技術(shù)。心想,儒家所謂“君子不器”,鄙視技術(shù),可這些機關(guān)技術(shù)卻能節(jié)省人力物力,何樂而不為呢?
“師叔公,怎么您身邊只有幾名小徒弟呢?”夏華問道。
萬長海道:“我只是教他們基本技術(shù),他們沒有正式拜師,不算我的徒弟。”
“您這一身技藝,總得有人繼承下去吧。我看您年紀大了,自己住在山上,身邊沒人可不行,要不我去問問師父,您下山和我們一起住吧。”夏華有些擔心。
萬長海見這孩子宅心仁厚,拉著他的手,蒼老聲音慢慢回道:“孩子不必擔心,我在這里清凈慣了,山下人多,太吵啦。我都這把老骨頭了,還能活幾天?在這兒能每天掃掃墓,還和前輩先人們做個伴。說不定哪天吶,我也躺在那里了?!?p> 夏華急道:“您可不許胡說。”
老人站起身來,呵呵笑道:“不提這個了。至于徒弟么,也收了幾個,都教的差不多了。有的在山下成家立業(yè),有的出了墨鄉(xiāng)搞些技藝。”他轉(zhuǎn)頭又看著夏華道:“你來的時間還短,很多事情還不了解。你看咱墨鄉(xiāng)雖有幾百戶人家,真正專攻技藝的并不多。墨俠這一支,算上你,你師父也不過收了三個徒弟。你大師伯收了兩個,你倆個師叔各收一個徒弟。墨匠這一支,我也只收了三個徒弟。只因選徒標準嚴格,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過關(guān)。世人只知尋名師不易,可真想找個傳人,也難吶!”說罷他面露惆悵之色,又顯得老氣幾分了,接著說道:“當年程良鉅子創(chuàng)建墨鄉(xiāng),并非為了廣收門徒、與世爭鋒。我們這些族人無論資質(zhì)如何、能力大小,都要讀讀書、練點功夫、學些技藝,這才能自力更生。大家踏踏實實生活,墨鄉(xiāng)也就逐漸繁榮起來。若人人都去搞武功、搞機關(guān)、搞思辯,在墨鄉(xiāng)里呆不住,出去與世人爭斗,這支血脈又如何能保存到今天呢?我也是最近十年才想明白,當年程良鉅子真是考慮長遠呀!”
夏華心想:“難怪師兄弟這么少,原來師父們,并不想讓大家都去學武功。若是這樣自給自足,算不算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的大同世界呢?”轉(zhuǎn)念又覺得大家生活苦了些,大同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他越想越糊涂,索性告別了師叔祖,帶著清揚下山去練功去了。年少的夏華并未留意,盛世大同的夢,已在他的心中深深埋下了種子,終有一天會生根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