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月趴在馬廄里,誰也不讓靠近。
阿容來時,見它有氣無力伏在稻草上發(fā)出哀鳴。
照顧它的馬奴解釋道:“我們請過獸醫(yī)的,但它烈性得很,一靠近它就使勁蹬蹄子,小的也被踹過好幾回,這會兒吃飯都疼呢?!?p> 阿容并沒有責怪之意,她溫聲問道:“獸醫(yī)留了傷藥嗎?”
“有的,小的這就去取?!?p> 阿容便蹲下來,先是摸了摸追月鬢毛稀疏的馬頭,追月大大馬眼亮晶晶看著她,眼中似有孺慕之情。
“別怕,我來了?!?p> “嗚——”
阿容收回手,專心查看它前蹄的傷口。
傷口已經(jīng)發(fā)了炎,膿血都擠在馬蹄肉縫里,不碰蹄子都疼痛難捱,更別提站立了。
盡管阿容力道很輕,追月還是很疼,默默把蹄子抽了回來。
她蹭蹭追月腦袋,笑道:“哪有受傷了不上藥,乖,疼也要忍著,我要給你化膿,去完膿血就好了?!?p> 追月不肯,顯得有些急躁。
“不聽話就再也不見你了?!?p> 阿容輕拍它的馬頭,追月極有靈性,似是聽懂了她的威脅,乖乖隨著阿容的牽引站起來。
那馬奴很快把藥取了來,阿容拜托他把馬廄清掃干凈,又借來了一系列修剪馬蹄的器具,拍了拍追月馬頭以作安撫。
修蹄,清洗馬蹄,都是阿容常見李六做的事情,她看多了,也上過幾回手,手法不算熟練,好歹能成。
馬奴以為找到了同行,心里愈發(fā)覺得阿容平易近人了些,就大膽拉家常:“姑娘家里也養(yǎng)馬吧。”
不是自家養(yǎng)馬,就是替人養(yǎng)馬的。
“算是?!?p> 修蹄很需要力氣,大冬天的,阿容額頭冒出了細密的熱汗。
膿腫點就夾在馬蹄里,修蹄的時候不管阿容怎么避開傷口,追月還是會覺得鉆心的痛,但它此刻很乖,再痛也不亂踢,生怕會傷到眼前的姑娘。
馬奴看到了,覺得追月通人性的同時,也愈發(fā)可憐這匹馬。
是真神駒,也是真靈性,可再好的千里馬,也需要伯樂賞識。
他家的郎君才沒那閑心當伯樂,真是苦了這匹好馬。
“崔北部落的人真是陰險,他們肯定把鐵蒺藜往糞坑里泡過,不然傷口怎么會這么快發(fā)炎?!?p> “唉,咱府上的郎君也真是,不找崔北的人算賬,難為一匹馬兒做什么?!?p> “可惜嘍,馬兒你沒跟上一個好主子?!?p> 馬奴替馬兒唉聲嘆氣的時候,萬萬想不到他口中那位不識趣的小郎君正歪著嘴,陰惻惻盯著他們。
謝幼庭的肝火又往上躥了躥,眼下不僅是嘴受到影響,他覺得他腦袋也被燒得一塌糊涂。
見那馬奴還要埋汰他,他實在沒忍住,陰陽怪氣出聲。
“你再說一遍,誰不識好歹?”
馬奴聞聲回頭,嚇得魂飛魄散,直接撲跪在前,砰砰往地上磕腦袋。
“郎君恕罪,郎君恕罪,是小的不識好歹,是小的腦子進了水,郎君隨意打罵,只求郎君萬萬不要罪責小的家人?!?p> 阿容剛給追月清洗完蹄子,正準備放膿,她倒是不慌,手里動作不停,嘴上也不閑著。
“原來湘州貴犬的還是個窩里橫?!?p> 謝幼庭騰得就炸了,繞過回廊直接沖上前,伸出獨臂就要拎人出來錘。
突然滋的一聲,膿血飛濺,好在他身手敏捷,側(cè)身躲過。
“喂,你——”謝幼庭差點吐了:“好惡心。”
他憋著氣,用的飯食不多,此刻見到白里帶紅的膿血差點吐隔夜飯。
阿容也不嫌臟,還幫著用手擠壓,確保膿血排除干凈。
整個過程,追月痛不欲生,三番兩次差點沒忍住撂蹄子。
要是換做其他人,估計早就全身骨裂了。
謝幼庭身邊小廝又來搶戲,他拽著謝幼庭后退,心有后怕道:“郎君啊,您這身錦衣可是夫人親手縫制的,錢不錢的咱不在意,可這心意不好辜負,萬不可為一匹賤馬,弄臟了您高貴的華裳啊?!?p> 阿容覺得這小廝挺好的,比小機靈陳鄉(xiāng)好,拼死納諫毫無技巧,全靠感情,外加上一點點忠心。
謝幼庭這回被他勸到了,扯著步子后退了好幾大步,確保那惡心的膿臭不那么迎面撲鼻后,才捂著口鼻道:
“你不嫌惡心啊?”
“我覺得很下飯啊,正好快到飯點了,郎君想吃什么,姑臧的美食我都知道?!?p> “誰要你介紹,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穿得白衣飄飄,像個講究的世家小姐,細看呢,身上穿的也不過是細棉布,披的也不過是雜兔毛,沒有一絲富貴氣。
昨天看著還進退有度,今天就握蹄子修馬蹄,這反差也忒大了點。
簪娘,廚娘,賬房,馬夫,侍女等等副業(yè)在她腦海里排排坐,硬是沒想起來她是作為繡女被雇傭到王府的。
她總結(jié)綜合了一下道:“我畫畫的?!?p> 想到那幅待完成的世界名畫系列,阿容趁機推銷道:“我有一幅冬園戲春賞花圖,郎君可有意?”
“什么玩意兒,誰稀罕你的畫?!?p> 被她這么胡亂打岔,謝幼庭差點就忘了自己的本意。
他憤憤道:“你莫太囂張,不要以為我真拿你沒辦法!”
阿容不解道:“郎君要拿我,隨便找兩個家丁即可,我一個弱女子又怎么能夠反抗呢?”
說得好像昨天空手接馬鞭的人不是她一樣。
“可我一來從未得罪過郎君,二來還替郎君治馬,三來……”
阿容伸出手,露出掌心的血痂:“我以德報怨,如此良善寬厚,郎君為何動怒?”
小廝鄧子沖一聽,也覺得是這個理,便幫襯道:“是啊,郎君,何必跟她一個姑娘家的計較?!?p> “滾!蠢奴!”
謝幼庭心口憋氣道:“你們王家人,沒一個好東西,心眼比針鼻兒還密,爺不想聽你胡謅,你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我,今天你不跪下來給爺磕頭道歉,我就——我就讓這馬十天不吃飯!”
阿容道:“若是冒犯了郎君,我愿意下跪賠罪,只是我有一事不解,郎君威嚴不可冒犯,我僅僅違逆郎君仗馬,便要磕頭賠罪的話,那崔北部落設(shè)計誆騙,使陰招致使郎君的寶馬受傷,甚至危及郎君自身,如此陰險狡詐,不知郎君當下如何處置?”
他憑本事被人騙的,證據(jù)都沒找到,怎么處置?
謝幼庭為了難,他也想干崔北,但苦于謝山河把他看管得太嚴密,萬不肯放他出去當?shù)満α恕?p> “我二伯自有考量。”謝幼庭不耐道:“關(guān)你什么事?!?p> “我既然冒犯了您,自然要好好懲戒,但過輕過重都有損郎君威儀,不如待崔北之事落定,阿容比量著來賠罪。”
“若郎君敢夷他崔北數(shù)十萬族人,別說伏跪于地給您磕頭,便是您要取我項上人頭,我也絕無二話?!?p> “若是郎君只是小懲大誡,輕拿輕放,便坐實了欺軟怕硬之名,如此‘威儀’,我便是一介女子,也是不服的?!?p> 阿容不疾不徐道,此刻膿血放完,她在做最后的清洗。
這也是最疼的一關(guān),追月嘶鳴,聞者肉痛。
謝幼庭怕這馬發(fā)狂,血濺馬廄,當即又倒退了一步。
“我讓你賠個罪,還得先讓你心服口服是吧?哪來的道理?”
“那郎君讓我跪地賠罪,又是哪來的道理?不就是因為威儀二字,既如此,您首先得有威儀,我才心悅誠服,不敢冒犯?!?p> 謝幼庭想不出正當理由駁她,阿容便替他想。
“要不用欲加之罪,以勢壓人,專橫蠻行也可。”
“我是這種人嗎?”
謝幼庭懷疑人生到自閉,他扭頭望向身側(cè)的小廝,期待小廝給他一個公正的評價。
小廝:“……”
爺,別掙扎了,您一直都是這種人。
小廝義正言辭反駁道:“都是誤解!”
他義憤填膺道:“你這女郎,真是眼瞎心不明,不就是威儀嘛,我們郎君有得是,你且等著,看崔北的人如何向我們討?zhàn)堎r罪,到時候,讓你親眼長長見識,什么叫君陽謝氏,千年的世家!”
“如此,阿容拭目以待?!?p> 阿容清洗完臟東西,又上了藥,細細包扎好,便走出來行禮。
“郎君放心,我明日還會來換藥,您的威儀,我定日日夜夜關(guān)切在懷?!?p> “喂,你別走??!你走什么走??!”
謝幼庭跟腳想攔,小廝拼命抱?。骸袄删x,威儀!”
“好了,人都走沒影了?!?p> 謝幼庭用胳膊肘掙開小廝,沒好氣道:“我有威儀嗎?!”
馬屁拍到馬腿上,整個就是火上澆油。
小廝也很委屈,說他爛吧,他嫌不好聽,說他好吧,他嫌人虛偽。
唉,做小廝好難哦。
還是做王公子的侍從好,可勁威風。
謝幼庭心里煩躁,余光瞥見還縮在一旁瑟瑟發(fā)抖的馬奴,抬腳一踹:“還不滾去清掃,惡心死了?!?p> 馬奴如蒙大赦,趕緊滾下去做事。
“還有你啊,鄧子沖!那女的是給你們灌了什么迷魂湯嗎?你們一個兩個都向著她?她長得,也就平平無奇??!”
小廝低著頭挨訓,一臉您說的都對。
反正這世間也就這么一位平平無奇的小女子能讓您上躥下跳了。
阿容回到清輝園的時候,云慧正在收晾曬的被褥。
“你可回來了,公子找你半會兒了?!?p> 阿容想起自己根本沒請假,但默認加了三天班他會給她寬泛的休息時間,哪知她就溜了那么一會兒,王儀又惦記上她了。
阿容惴惴不安問:“可有說是什么事?”
云慧抱著被褥笑道:“不著急,公子好說話的很,他讓你回來了就去他那邊一趟。”
“好,我換身衣裳就去?!?p> 阿容和云慧都搬到了清輝園,因園子大且住的人少,她倆獨占了一個小院,各自一間房,比以前同住的小房子寬敞很多倍。
阿容洗漱完,就往主院那邊去。
陳鄉(xiāng)守在門外,阿容瞧見屋里有個眼熟的背影,知道有客,便候在檐下。
她本來安安分分,垂首站立的,可旁邊的目光實在幽怨。
她側(cè)頭:“陳小哥,我妝容有哪里不妥嗎?”
你哪兒都不妥。
陳鄉(xiāng)第一眼對阿容的印象就不太好,此刻見王儀格外看中阿容,印象就更不好了。
隱隱約約還有些嫉妒。
“哼?!?p> 他偏過頭,懶得搭理她。
阿容復又垂下頭,心里想著崔北和謝氏之間的賭約。
她跟謝幼庭接觸不多,他是喜歡意氣用事,但也不至于昏了頭定下這么大的賭約。
或許里面還藏著不為人知的隱情?
在外邊侯了一多半個時辰,天都快黑完了,陳鄉(xiāng)進去掌燈,里面的人也出來了,正是虎二爺。
他看了一眼阿容,神情凝重。
阿容預感里面談的事情不妙,王儀又喚她進去,她便垂下頭,準備進屋。
虎二爺卻在此時拉住她,對她眨眼。
阿容確信他是想跟她傳遞某種信號,但二人之前沒有配合過,所以她也只能眨眨眼以示回應。
王中虎就猛瞪了一下眼珠子,似是在傳遞更深一層的涵義。
阿容:“……”
阿容開始懷疑虎二爺眼抽的可能性。
里頭傳來陳鄉(xiāng)的催促聲:“阿容!你在外頭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