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建業(yè)十二年,夏,六月十三日。
程柯從病床上驚醒,剛剛他做了一個夢,一個糾纏了他十幾年的夢。
“少爺,你醒啦!”
房門被輕輕磕開,一束光送著個小姑娘進來,她端著盆水,放到桌上,熟練地擰干毛巾,細細的替程柯擦拭起臉來。
程柯的視線虛焦,雙眼無神地看向天花板,大腦一片空白。
小姑娘一看,就知道少爺又犯病了,于是很耐心的提醒道:“少爺,是我啊,小安吶。你不認得了?”
小安?程家的養(yǎng)女?
像是被叫回了魂,一些信息從程柯混亂的大腦里躥了出來。
我?我是誰?我是程柯?唔!痛!頭好痛!
程柯捂住頭,腦海里的模糊記憶被打散,只得暫時放棄了思考。
小姑娘擦好了臉,用干毛巾沾了沾水,蓋在程柯的額頭。
她看著程柯病得不輕的模樣,秀氣的小臉上掛滿了擔憂。
“少爺,你再忍忍。天一亮大林就去請金神醫(yī)了。”小姑娘摘下毛巾丟回水里,用手背貼了貼程柯的額頭。
“太醫(yī)院的人沒把你治好,還好意思收了咱家的診金不退,等金神醫(yī)把你看好了,我看他們還有什么臉面!”
小姑娘背對著程柯,解氣似的擰了倆下毛巾,陽光正好照在她通透的手臂上,反射著白玉似的光。
正此時房門外傳來個憨厚的男聲:“少爺!你看我把誰給請來啦!”
啪!房門被推開,一個健壯的漢子闖了進來。
“少爺我?guī)湍惆呀鹕襻t(yī)給請來啦!”他話還沒說完,就端起桌上的茶壺,噸噸噸的痛飲。
“你少喝點!”小姑娘連忙搶下茶壺說道:“這是給客人準備的,你要喝,自己去后廚喝去!”
“神醫(yī)呢?在哪?”小姑娘剛把茶壺放下,就看到門外有個清瘦的中年人站在那里。
這人約摸四十歲上下,穿一身青色長袍,腋下背著個藥匣,此刻看到小安望了過來,笑瞇瞇地拱手,道了聲:“叨擾了?!?p> “快請進!快請進!”小安連連招呼金神醫(yī)坐下,又匆匆跑出房去,準備茶水去了。
漢子也跟著離開了,房間里就剩下程柯和神醫(yī)二人。
神醫(yī)看著半昏迷著的程柯,先望了望臉色,又把了把脈,隨后打開藥匣,掏出三根銀針,輕輕地點在了程柯穴位上。
銀針微微轉動,不消片刻,病重的程柯就清醒地睜開了眼。
“公子,好些了嗎?”金神醫(yī)捻著胡須,笑瞇瞇地問道。
“謝神醫(yī)!”程柯強打起精神,抬手施了一禮:“我好些了?!?p> “那就好?!苯鹕襻t(yī)擺擺手:“不過,這三針只是治標不治本,公子的病癥若要痊愈,還得細細辯證,請先讓在下看看舌苔。”
程柯乖乖照做,金神醫(yī)看了一會兒,就讓程柯閉上了嘴。
“世子,可有頭痛?”
“有?!?p> “胸悶,氣短?”
“未有?!?p> “手足疼痛?”
“也未有?!?p> “怪哉,怪哉?!苯鹕襻t(yī)捻了捻胡子,皺眉思索。
程柯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只是夜間常作些不著邊際的怪夢?!?p> “哦?”神醫(yī)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示意程柯繼續(xù)往下說。
“夢里的我完全成為了看客,被困在了另一個人的身體里,不能說話,也不能行動?!?p> “那些光怪陸離的事情,好像是我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一樣,有時候我都分不清,我到底是誰?”
神醫(yī)笑道:“或許只是病重時的譫妄?!?p> “不,這個夢我做了好久,到現(xiàn)在我都分不清是在夢里,還是已經(jīng)清醒?!?p> 程柯看向窗外,一只蝴蝶落在了窗臺上。
“又或許,不是我夢到了他,是他夢到了我?”
金神醫(yī)沒有回話,直到蝴蝶飛走,也依舊保持著靜默。
程柯有些奇怪地回過頭,卻發(fā)現(xiàn)金神醫(yī)坐在那里,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金神醫(yī)?”程柯?lián)巫∩碜?,大著膽子伸出手,試圖去觸碰金神醫(yī)的身體,探明情況。
倏忽間飛來一只大手用力的抓住了程柯的手腕!
“呵呵呵呵……”
詭異的笑聲從金神醫(yī)的口中傳出,他夾住程柯手臂的手指輕輕一按,血管一陣波動頓時麻痹了程柯全身!
“那你說說!我到底是真是假!”
金神醫(yī)癲狂地大笑,程柯動彈不得,只能看著他那張扭曲的臉,越靠越近。
“你來看看!我到底有幾張臉!”
程柯瞳孔一縮,一張嘴想大聲呼救,卻只吐出嗬嗬的氣泡音,像極了一條上了岸快渴死的魚。
金神醫(yī)的手已經(jīng)揪住了自己的面皮,手指上的骨節(jié)因為太過用力,以至于發(fā)白。
撕拉一聲脆響!
程柯緊張地眨了下眼,再睜眼時,就看到金神醫(yī)眼歪嘴斜,朝他做了一個滑稽的鬼臉。
???這?什么情況?程柯眨巴眨巴眼睛,滿腦門問號。
“公子的病,我已有方了?!苯鹕襻t(yī)收拾了一下儀容,從藥匣中拿出紙筆,開始揮毫,“剛剛為公子把脈,已經(jīng)判斷地七七八八了?!?p> 麻痹感逐漸褪去,程柯半坐起身,他很確定剛剛驚魂的一幕絕不是幻覺。
“神醫(yī),為何要嚇我?”
“凡所有相,皆有心生,不是我嚇公子,而是公子自己嚇自己?!?p> 你x了個x!程柯眼睛微瞇,強壓怒火,開口道:“神醫(yī)莫不是在耍我?”
“非也,我這也是在為公子看病?!苯鹕襻t(yī)放下筆,摸了摸胡子,說道:“公子的病根在于執(zhí)念,放下執(zhí)念,才能更好生活?!?p> “哦?!背炭路笱芰艘痪洌⒉皇呛芟氪罾硭?。
金神醫(yī)提起藥方,吹了吹紙墨,又笑著開口說道:“公子可知這世上有生而知之之人?”
“哦?”程柯側過了臉,臉上感興趣的神色溢于言表。
“相傳本朝太祖就是生而知之之人,一歲能文,二歲能武,三歲能斷天下事!”
程柯撇了撇嘴,并不十分信服。
“這世上有生懷玄異之人,能通天徹地,吞火吐冰,又有玄門隱修,能驅神役鬼,呼風喚雨,更有武道高手,能移山填海,翻云覆雨!”
“而公子不過是做了個小小的幻夢,又何必耿耿于懷,以至神識受損,身體萎靡呢?”
程柯撇過臉去,對著空白的墻壁,神情復雜。
“公子不妨放下芥蒂,接受這段緣法?!?p> 金神醫(yī)又提筆寫滿一頁宣紙,說道:“我這還有一篇道家養(yǎng)神咒,或許對公子的病情有益,就此贈予公子?!?p> 說完,他把那頁紙塞到了程柯手里,不等程柯相送,人已經(jīng)起身離開了屋間。
程柯也沒想金神醫(yī)走得如此干脆,他握著手里的倆頁紙楞楞的發(fā)呆。
這紙上的字跡筆走龍蛇,極為好看,程柯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被喧鬧聲打斷。
“你們不能進去!”屋門外傳來小姑娘焦急的聲音。
“讓開!”啪的一聲,房門被粗暴的推開,倆個身穿官服的捕快,一左一右闖了進來。
程柯微微一嚇,把倆頁紙藏在了身后。
官差環(huán)視一周,像是在找什么人。
“倆位官人,有什么事嗎?”程柯躺在床上虛弱的問了一句。
“小侯爺叨擾了,我等奉命前來緝拿案犯金灸,事出緊急,有所冒犯之處,還請海涵?!?p> 這官差嘴上說得客氣,可連個拱手禮都欠奉,手掌一直放在刀把之上,目光不停的掃視房間。
“你們,你們目無法紀,公然強闖民宅,實在是太過分了!”
小姑娘氣得滿臉通紅,忍不住用手指指向倆位公人,可他們?nèi)耘f熟視無睹,自顧自地打量著四周。
“如二位所見,我這破屋子里,什么也沒有?!背炭聫姄纹鹕碜樱爸挥形疫@一個病秧子。”
程柯身上的藥味撲面而來,倆位公差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二位!難道還要我下床,親自送你們離開嗎!”程柯不得不提高了嗓門,一時用力過度,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小安連忙走到床前不停地用手拍打著程柯的后背。
“少爺!我來啦!”大林拎著根大棒,沖到了門前,一雙銅鈴般的大眼,虎視眈眈地盯著二人。
公人手里的刀出鞘了倆寸,被另一人按了回去。
他雙手一供,假笑道:“既然案犯已經(jīng)離開,我等也不該在此久留,叨擾了,告辭?!?p> 說罷,這才在眾人的怒視中離開。
等小安關上了房門,程柯吩咐道:“大林,去,按這藥方抓藥,順便打聽打聽,這金神醫(yī)到底犯了什么案子?”
“好嘞!”大林拿了方子風風火火的走了。
等第二天一早,吃過了藥的程柯爬下了床,推開門,陽光正好照射進來。
程柯瞇了瞇眼,好久沒見日頭了,這太陽竟有些炫目。
嗯,天氣正好,適合曬曬被褥,于是他又回房抱起那一床棉被,氣喘吁吁的拿到院中去曬。
“哎呀,我的少爺唉!”院中正擇著菜葉子的老女仆見狀,趕忙跑上來,接住棉被,口中嚷道:“您久病初愈,這些事叫我們?nèi)ジ删托欣?,何必自己動手呢??p> “嘿,不礙事的,床上躺的久了,正需要活動活動?!背炭虏亮瞬令~頭的汗水,笑著回道。
倆人正說著話,卻瞧見小安垂頭喪氣的跨進了小院,林嬸立馬湊了上去,關心的問道:“怎么了?是誰欺負你了?”
小姑娘惆悵地搖搖頭,長長地吐了口氣,嘆道:“唉~是昨晚金神醫(yī)被官府通緝了?!?p> 原來昨天太醫(yī)院的人向官府告狀,說金神醫(yī)胡亂行醫(yī),治死了人,要抓他下獄,斷案受刑。
好在金神醫(yī)人緣不錯,緝拿文書剛剛下發(fā),就有人通風報信,于是他連夜離開了京城,不知去向了。
小姑娘郁郁道:“少爺,這擺明是誣陷,為什么金神醫(yī)這么好的人,要受陷害呢?”
程柯拍拍她的頭,安慰道:“這世道向來如此,木秀于林,風必摧之?!?p> 林嬸也附和道:“大吃小,強壓弱,無權無勢的人,即使你本事再大,在京城也要受欺負的?!?p> “可金神醫(yī)給窮人看病,還不收診金,礙著他們什么事了?非要往死里整他么?”
弱小就是原罪,程柯心里嘆了口氣,揉了揉小姑娘的頭頂,什么也沒說。
等今日過了午時,日頭邁過了屋檐,陽光斜射進來,照得這十來平米的小園蒸騰起了熱氣,程柯盤腿坐在院中,兩眼緊閉,眉頭緊鎖。
大齊朝以武立國,是以勛貴都以武學傳家,程家的這個爵位,還是百年前的程家老祖,在江河之中搏殺了一頭作惡多端的蛟龍,這才掙來的。
可惜后人不爭氣,一代不如一代,等傳到程柯這里,別說練武了,連家傳功法都幾近失傳。
好在程柯的父親早早棄武從文,又有些文運,四十來歲讀書中舉,混了個巡查使當當,近日正巧領了命,攜妻子前去江南辦差去了。
程家的候位傳了九代,到程柯這一輩,如無意外,那就是最后一代了。
屋檐陰影下,程柯惱怒的睜開了眼,不甘心地捏緊了拳頭。
他今天依舊白費功夫,沒有尋得絲毫的氣感。
那本家傳的功法,都快被他翻爛了,他沒日沒夜地照著那書上的內(nèi)容一板一眼的去做,可始終不得要領。
“我果然,沒有習武的天賦么?”程柯握緊的手松了開來,整個人像垮了的樹一樣躺了下去。
此刻他癱在地上望著天空,內(nèi)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說來也怪,就在他躺下不久,不知怎的,腦海里就忽地想起金神醫(yī)留下的那篇經(jīng)文。
那一個個飛揚的墨字,化作了不可言說的字符,像水一樣流入了程柯的腦海,他一遍遍的誦讀,直到小姑娘喊他吃飯,他才驚醒。
等到了晚上睡覺之時,程柯的腦子里還在想經(jīng)文的事情,又不知循環(huán)了幾遍,夢中睜開眼,忽看到另一個程柯正笑盈盈的對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