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眼,段喻之也感受到了微妙的氛圍,想起從來豐縣的點滴,玉氏的笑容,總是有些奇怪。
平淡,太平淡了,平淡得似乎毫無求生之意!
百姓們早已無心管他們了,都往縣衙方向跑去,此刻他們車前空無一人,他們卻也調(diào)轉(zhuǎn)馬頭,跟著人群加快腳步追趕上去。
潮水似的人群涌到縣衙門口,這里已經(jīng)是一團混亂。
早上被遣散的奴仆還有戀戀不舍在周圍徘徊的,早已經(jīng)沖進去救火了,百姓們急匆匆去附近打水救火。還有受過縣令和夫人恩惠的,在火前大喊。
“林夫人!林夫人!”
遺憾地是,這陳舊樸實的縣衙小院,熊熊烈火燃得昭示了玉氏的決心,怎么也撲不滅了。
院子轟然倒塌了。
“林夫人!林夫人!”
百姓們的聲音撕心裂肺傳來,還有人已經(jīng)在為之大聲哭泣。林氏夫婦苦守豐縣二十年,為官為民,百姓心中的好官,卻是一家人亡,不得好死。
“林氏一生無愧于天,無愧于民,卻得一個這樣的下場!天盛之悲,圣上之悲!”
段喻之悲嘆道。
隔著火光,盛陽仿佛看到了林章和玉氏的魂魄手拉著手扶搖直上,沖破了縣衙的禁錮,沖破了豐縣蒼黃的天,她震驚于玉氏的決絕,在段喻之懷中為他們的結(jié)局微微發(fā)抖。
尺玉也無聲地目睹這一刻,眼中晦暗不明,想起昨夜三人的談話,自己鼓勵她一起報仇,只是想讓她有個念想,沒想到這絲毫撼動不了她的決意。
“她殉情了……”尺玉有些喃喃道。
溫明擦了擦自己臉上的灰塵,“她所殉為愛,一是對女兒,二是對丈夫,她已經(jīng)沒有活下去的力量了?!?p> 此事對豐縣百姓更是打擊深重,從濃煙之中,他們仿佛看到了豐縣不可前望的未來……剛才還咄咄逼人的百姓們已經(jīng)沒了力氣,紛紛散了去,有幾個小孩不明所以,在還燃著余火的縣衙門口嬉戲。
溫明和林府管家商量后事,盛陽幾人先赴城外等候。
今日早起,走時日光散漫,此刻卻已經(jīng)是殘陽正盛了。白亮亮的日光照不透豐縣,火紅的殘陽卻能將裊裊的煙照得清楚,許是剛?cè)歼^大火,豐縣的天比來的時候雜物更多,更蒼黃難見了。
盛陽觸景生情,想到玉氏那樣一個妙人,竟就這樣去了,她微微捏緊了手,嘆了一口氣。
“人都道殘陽如火,卻沒有剛才的火觸目驚心?!?p> 段喻之無聲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以前以為殉情只是懦弱之人才會做的事,可今日見玉氏那樣決絕,竟覺得需要更大的勇氣?!?p> 盛陽看向他,眼中蒙上一層云霧。
“有的時候死確實比生更需要勇氣。”
“段喻之……”
“嗯?”
車中沉默片刻。
“無事?!?p> 段喻之卻道,“月兒,如若有一天我先你一步走了,你……會這么做嗎?”
溶月轉(zhuǎn)頭看他,他嘴上噙著淡淡的笑,似乎想努力告訴自己他只是開玩笑的,但他眸中卻深如夜空,此中情深,難以忽視。
即便如此,她別過頭去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會。”
段喻之淺笑一聲,“我就知道,比起情之一字,你還另有許多牽掛。”
盛陽卻捕捉到失落從他眼中一閃而逝。
“我問這話,原是犯渾了……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好好活著。”
“嗯?!笔㈥栯y得乖巧回應(yīng)。
“殿下!”
溫明打斷了二人,“事已經(jīng)辦妥了,走吧?!?p> 馬車歪歪扭扭又迎著夕陽往前踏去,許是咕嘰咕嘰的車輪聲,讓車中兩人都無法心靜。
走了約莫一公里,等到夕陽徹底下山了,在日月交接的這一瞬間,盛陽終于忍不住問道。
“那你呢?”
馬車里靜悄悄的,一直沒有響起說話聲,盛陽側(cè)頭一看,段喻之閉著眼,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
越過豐縣野外,馬車在黃山小路中一走一停,恍惚又是一夜。
到了清晨,方看得清一路荒蕪,高山連綿,卻甚少綠意,露出黃色的山皮,稀松幾棵樹木。再往前走上幾步,卻有剛才在豐縣便可望見的一座青山突兀地出現(xiàn)在眼前。
“這便是鹿祉山?”
盛陽掀著簾子看了好一會兒了。
“是。”
段喻之透過她肩頭留下的車簾縫隙亦在觀望。
傳聞鹿祉山得此名,是因它屹立在此氣候獨特,山上樹木茂密,又有河流圍繞,青山綠水,給北關(guān)帶來了充沛的雨水,讓北關(guān)成了整個鹿州唯一的魚米之鄉(xiāng)。在北關(guān)人心中,這整座山像是天神開眼從南邊硬生生給搬過來放在此處的,給整個鹿州都帶來了福祉。
果不其然,路過山腳下,氣候潮濕許多,盛陽雖畏寒,卻還是四處打量,頗有游玩趣味。
段喻之給她披上了狐裘,隨口問道,“這狐裘是云揚獻給你的?”
盛陽回頭見他拽著狐裘的一尾,不懷好意地打量。
“是啊,這是我去年生日云揚以衛(wèi)北大軍的名義獻上的?!?p> 段喻之輕哼一聲,有些不快地將手中的甩了出去。
可別把我身上披著的給薅掉了,盛陽緊了緊披風(fēng)。
“段太傅,你說林章的死,真是太子和鎮(zhèn)國公干的嗎?”
“殿下怎么看?”
“我覺得不然。”
“我也覺得?!?p> 段喻之臉色嚴肅起來,提起公事,他倒還真有個太傅樣。
“林章從平陽告御狀才剛回來,父皇更是將他請到御前詢問,還當(dāng)著眾臣的面寬慰了,贊賞他勇氣可嘉,是個好父親,他時下正是最受各方關(guān)注的時候,太子和鎮(zhèn)國公在此時下手,實在不是什么英明決策。”
“太子沒有這么笨?!?p> “是太子沒這么笨,還是左相沒這么笨?”
盛陽嘴角微微一揚,眼中掛起了鄙夷。
這個左相,隱藏背后,將自己摘得干凈,佯裝與世無爭,實則出謀劃策,毫不含糊,她又看了一眼段喻之,卻偏偏是他的恩師。
果然段喻之對她提到左相有些不適,“左相與太子也是師生之誼,他已經(jīng)不論世事多年?!?p> “哼,”盛陽嘲笑一聲,“自欺欺人!我問你,若有一日左相要來殺我,你也向著他?”
段喻之搖頭笑了笑,“他不會對你動手,這我心知肚明。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代你受死?!?p> “好,好,段太傅記住自己說的話!”
“哎!你呀,”段喻之將她和著狐裘往懷中一摟,“你真是只一摸就炸毛的貓,話不投機半個字就要高高豎起尾巴打架了?!?p> 盛陽在他懷中不安分地扭了扭表示抗議,還是沒擰過他的懷抱,靠在他懷中繼續(xù)道,“既然不是太子干的,那難道是二哥干的?”
“這要問你了,你這個二哥,到底怎么想的?”
段喻之下巴靠在她的額上,溫暖的氣息細細撲到她的額上,撩動了她額間的碎發(fā),有些癢。
“不可能,”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篤定地道。
“為甚?他做了什么你該心知肚明?”
“自然,不然我和他有什么好玩的?!?p> “是你那位寵妃朋友給你通風(fēng)報信的?”
“你早看出來了?”
其實那日見他赴宴,她便猜想,尺冰的身份遲早暴露了。
“那你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她是妖吧,為何不揭穿?”
“她對二皇子雖然情深,對你也不假。以她對二皇子的了解,以二皇子對她的情意,必要之時,能護你周全。”
段喻之將她轉(zhuǎn)過來面對著自己,頗為認真說道,“二皇子此人雖然不甘出身,有心奪儲,但在三位皇子中做事還算磊落,一心圍著政事,你要和他合作,我無心干涉,只是他背后始終沒有可定乾坤之人,很難斗得過太子。你與他交往,要藏于身后,不要被他當(dāng)盾使了,以后他一朝落敗,太子可不會對你心慈手軟?!?p> “那怎么辦,我已經(jīng)得罪太子了?!笔㈥柍读顺端囊滦?,眼睛一閃一閃地,裝作無辜求饒似地,“段太傅,可要救我啊?!?p> 段喻之點了點她的鼻子,“你還會怕?”
盛陽轉(zhuǎn)過頭去,又靠進他懷中,在他懷中調(diào)皮偷笑。
見此,他又道,“你想怎么做,我也不敢有意見,只是遇事千萬斟酌,不要再有驛站之事。”
盛陽正了正神,“我知道了。”
嬉笑過后,盛陽細細回味剛才段喻之的回答,臉色卻有些冷了下來,段喻之所說,皆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馬車停了下來,溫明在外道,“殿下,太傅,似乎是到了?!?p> “為何說似乎?”
段喻之掀開簾子,已然到了城門口,只是他一抬頭便也明白溫明話中之意,這城墻之上,竟沒有一個牌匾。
“進城?!?p> 段喻之一聲令下,馬車又緩緩前行。
城門口居然也沒有守門的將士。
他們進了城門,馬車卻又停了下來。
溫明微微貼近馬車道,“二位,北關(guān)的人來了。”
段喻之將盛陽輕輕從懷中扶起,北關(guān)都是太子的人,他們不可太過親密,免得被太子抓住把柄。
盛陽輕聲嗔怪道,“怎么了,他們又看不到?!?p> 一雙手還留戀地在狐裘下握著段喻之的手。
窗外響起了人聲。
“臣北關(guān)縣令胡欒,參見盛陽公主殿下,段太傅,恭迎二位大駕。”
段喻之扶著盛陽不緊不慢下了車,胡欒只見段太傅冷著一張俊臉,盛陽殿下?lián)P著下巴,雖然兩位長得跟金童玉女似地,卻皆是一副愛答不理的高傲樣子,他心中腹誹,面上依舊端端跪著,禮數(shù)倒還是端正。
盛陽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眼,段喻之道,“起來吧。”
他緩慢地站了起來。
他這人長得有些矛盾,胖乎乎的,個子不高,和胡元不愧是表兄弟,確實是有些像,只是他本該也像胡元一樣白白胖胖,臉上卻不算白,但也不算黑,似乎透著黃,光看臉色像是幾日沒吃沒喝沒合眼的人,整個人透著一股子憔悴的肥胖勁。
站起來的那一瞬間,他似乎還腿軟了一下,身邊的侍衛(wèi)趕緊將他扶了起來。
這侍衛(wèi)看著倒還矯健。只是身后還有幾個侍衛(wèi)卻是面黃肌瘦,眼窩已經(jīng)凹陷,嘴唇也毫無血色,看著沒吃飽飯的樣子,昏昏欲倒,絕不像能護衛(wèi)人的。
北關(guān)果真是遭了饑荒?
“胡大人,統(tǒng)治北關(guān)有方,這城墻上的一城之匾,竟都消失不見了?!?p> 段喻之甩甩袖子冷笑一聲。
胡欒剛站起的身子又撲通跪了下去,“段太傅,是下官失職!下官失職,連北關(guān)的牌匾都守不??!”
“你這牌匾怎么沒的?”溫明看戲道。
“這……”他面露難色,“是前幾日有一隊難民,把牌子給砸了?!?p> “為何?”段喻之的臉更沉了。
“太傅大人,小的這里……已經(jīng)饑荒兩月了……百姓有怨氣……也是該的……”
他聲音像蚊子一般大,生怕段喻之聽清了責(zé)怪他。
段喻之和盛陽對視一眼,“你這里去年不是逢豐收嗎?聽說還上報圣上,裝滿了糧倉,放下豪言能供整個鹿州一年無憂。怎地,許是過年太過奢靡,把糧食都敗光了?”
“大人啊大人!殿下!殿下!殿下明察!”胡欒跪地大喊,連磕十個響頭,“實在不是下官有意隱瞞,下官確實是無能為力??!這里實在扛不住了,下官月前就向平陽去信認錯了!”
“鹿州驛站已被妖所占,你的信怕是根本沒送到平陽。”
“啊……這……”胡欒大為吃驚,“一州驛站,竟然讓妖給占了!簡直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些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想到這兒,他突然看著段喻之兩眼放光,雙腿還在地上,人卻挪到段喻之腳邊,“段太傅!太傅大人!您是天盛第一捉妖師,這世上沒有您捉不住的妖,您幫幫我們,幫我們捉住偷糧的妖賊吧!”
“你說是妖偷了你的糧?”
“自然是,大人,這碩大的北關(guān)糧倉,三百石糧食,一晚上就沒了,一晚上就被搬空了!這不是妖是什么?哪里還能有這么怪的怪事!”
盛陽和段喻之對視一眼,事情果然和云揚所說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