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或許是最后一次來凡間了。
我在銀杏樹林中做了個墳冢,手中的墓碑比劃半天,也不知道該寫什么。
我曾經(jīng)愛過一個人,她已經(jīng)消失在這個世界,但我的痛苦卻永遠存在。
故事很長,要從很久以前說起。
天歷四十八次天魔戰(zhàn),父君親往五大荒請涂山大帝出山相助,恰逢大帝外出,等待多日未果,隧繼續(xù)向北。
極北之境有一龐大的海域,世界上所有的河流從此處流出,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流歸此處。
無盡海,又稱作永生之海。
長息一族自愿出戰(zhàn),舉全族之力與魔族對抗,數(shù)日,涂山主借大禹縱水之力,與天君一起在無盡海做下封印。
以兩千萬將士元靈為楔子、三萬年一輪回的代價,將魔君鎮(zhèn)于無盡海底。
此戰(zhàn)爆發(fā)時我雖年齡不大,卻記憶深刻,畢竟此事為世人矚目,眾人皆知。
涂山因此名聲大振。
后來,打掃戰(zhàn)場的人在無盡迷林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孩,把她帶回了天宮。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父君從高高的王位疾步而下,我站在母妃身后,對這個幸存者有著本能的好奇。
許是背負闔族離去的苦痛,她與天宮中如水如云如花如霧的女仙不同,處處透著冷厲。
就像雷暴風(fēng)雨前夕燃在曠野的火,無盡凜冬末尾席卷冰層的風(fēng)。
很兇。
2
父君要我做她的玩伴。
她比我大,站在那里比我高出好一截。
“我叫玄天,你叫什么?”
她從不回答我,不吃也不喝,若非一雙杏眼凌厲,簡直就是架木偶。
沒人能碰她,在天妃趁其昏迷為她更換衣物后,更是草木皆兵,長夜不寐。
父君估計也沒想到,一個以溫良為名的族群遺孤,竟比五大荒蠻族還要出格。
小小年紀就靈力強勁,不僅提著玉珊瑚把我砸得人事不省,還闖入神兵閣,盜走長息遺物神樂鈴,如入無人之境
她拿著尾帶垂下比自己還長的神樂鈴,孤身一人沖上無盡海,站在新結(jié)的冰川上怒吟。
歌聲與鈴聲夾雜著風(fēng)雪呼嘯,瞬息便傳往整個海域。
聲聲泣血,不愧是長息之主。
風(fēng)更狂,無盡海沸騰著冰裂,無數(shù)元神靈火從海底升起,像倒灌的星辰。
絢麗而惑人。
父君靈壓威冗,就算她手握神器也無用,輕易便被震壓。
滅一族而救全族,殺一人而救天下人,此乃為君之道。
萬千星火重新降落,無盡海冰封萬里。
父君擊出一個巨大的冰洞,把她直接扔了進去,她必死無疑。
但莫名地,一切都頓了一下,眼前的景象猛地變換,重新恢復(fù)清明時,我正站在大殿之上。
父君從高位快步走下,拉起了殿中女孩的雙手,“孩子,你叫什么?”
我不由得恍惚,方才那是在做夢?可那么真實,就連頭部都隱隱作痛。
“長韻?!?p> 我一怔,不由得抬起頭,她唇角帶笑,眉眼也溫和柔軟,與她孤女的身份極為符合。
她站在那,我卻看到一種希望的美麗,像泥濘里盛開的花。
3
父君要我做她的玩伴。
我看看完好無損的玉珊瑚,又看看坐在窗邊看書的長韻,分不清是夢是真。
日子一天天過去,平安地渡過了長韻掀翻無盡海的日子。
那個渾身是刺的長韻就如同我的幻想,不曾有一日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是夢吧?是夢。
“長韻,你快看,這可是母妃的寶珠,我偷偷拿出來的。”
那時的我尚且貪玩,想給長韻的木簪綴顆寶珠,卻一個沒拿穩(wěn),掉到了最里面。
正巧,涂山大帝抵達天宮,竟避開眾人,與父君在神諭殿會面。
“長息一族在混亂之際自愿請命,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他們是大善大義之人?!?p> “唉,是啊,陛下,不瞞您說,我又時候會想,讓這樣的族群徹底消失在六界,是不是做錯了?”
“封印魔君,是不是做錯了?”
“……自然,沒錯?!?p> 他們提到長息一族便惋惜哀嘆,卻不知我和長韻把一切都聽下了。
莫說是長韻,連我也是震驚的。
怪不得……我看向低頭沉默的長韻,怪不得她要用玉珊瑚砸我。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天宮算是她的仇人。
那種凌厲重新出現(xiàn)了,悄悄藏在皮囊之下。
可她不知道,我與她待在一起的時間,比她所知道的要長得多,長到一眼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玉珊瑚碎了。
這一次力道輕多了,讓我在受擊后還能一把拉住她。
血從我的額角流下來,沉甸甸地墜在眼皮上,我拉著她,幾乎是哀求道,“長韻,不要去,你會死的?!?p> 她的目光沒有任何溫度,與夢中一模一樣,結(jié)果亦然。
父君從高位疾步而下,拉住了她的手……
時間真的倒流了。
4
一次,兩次,三次……她一次比一次虛弱,對長息族的記憶愈發(fā)模糊。
是誰在阻止長韻進入無盡海?是父君嗎?
不像。
他似乎和周圍的人一樣,什么都不記得。
不像我,困在這個循環(huán)里一遍又一遍,每一次,我都拉不住她。
神樂鈴被盜,無盡海翻滾,冰藍色的火焰從海底張開巨口,濃積云下的冰層將其吞噬,仿佛那就是她的宿命。
直到第九次,她再也沒能站在大殿上。
“快!老君!這個孩子不行了!”
我跟在護衛(wèi)身后,只能看見她的手臂垂落,一雙腳丫隨著護衛(wèi)奔跑的動作晃蕩,就好像死了一樣。
……怎么會這樣?
老君在她的身上扎針,密密麻麻地看不到頭。
“長息一族力量神秘,自古便是仙界亡靈的護航者,能讓神隕之人找到往生之路,吟唱起舞是他們的本能。”
“如今魔君被亡靈鎮(zhèn)壓,她的存在會是一把懸在頭上的巨劍,若有一天她跑到無盡海,難保將士們能及時趕到。”
“陛下,還是……殺了她吧?!?p> 我站在內(nèi)閣,把他們的話聽得分明,早在第四次我就知道,父君在聽說長韻存在的那一瞬,就已經(jīng)起了殺心。
于是她被絞殺八次,每一次都孤獨地葬身無盡海底。
不可以……
我不要她死,我要她和我在一起。
“我會看著她的。”
我站在門檻處,打斷了父君的沉吟,“父君,不要殺她,我會看好她的。”
“玄天?”父君看著我,面上有些驚訝。
“父君,我會好好讀書,也會好好修煉,”我跪下來,“父君,她只有一個人了,這個世界上,她只剩一個人了?!?p> 良久,狐帝才撫掌而笑,“太子有好生之德,蒼生之幸也?!?p> 父君也跟著客套地笑,許是我太過反常,又或許是他們還在觀望狀態(tài),便暫時松了口。
每日我都要來看她,她躺在那兒不說話也不笑,可她活著。
那個時候我既盼著長韻醒,又盼著她就這么永遠睡下去。
可長韻怎么會不醒呢?她總要醒來的。
我記得那天天氣特別好,下界金燦燦的黃素馨開了漫山遍野,芒神和他的春牛忙得不可開交。
立春之日,萬物解凍,我的長韻也醒了過來,只是她什么都不記得了。
……好事。
我惴惴不安的心落地,松了一口氣。
父君第一次以公主禮待她,并告訴她,“長韻吶,你乃長息一族遺孤,四十八戰(zhàn)中僅存的血脈?!?p> 如他們所愿,長韻對長息沒有絲毫印象,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什么都忘記了。
她很乖,總是沉默地望向窗外,盯著北方陰沉的濃積云發(fā)呆。
我陪著她,就像之前她總陪著我那樣。
現(xiàn)在想想,她笑著問我,‘玄天,不要哭,漂亮姐姐唱歌給你聽好不好?’,仿佛就是昨天。
她問我,“你會陪我很久嗎?”
會,當然會。
我拉著她的手,內(nèi)心堅定,“會,我會一直陪著你?!?p> 她笑了,像天上的太陽。
長韻其實很好懂不是嗎?誰陪她的時間久,她就喜歡誰。
現(xiàn)在,她最喜歡我,也只喜歡我。
5
我奉父君之命,得以光明正大地、時刻與她坐在一起。
可每每夜半夢回,總會看見她手持神樂鈴站在無盡海,冰層破裂,我的心也被撕開。
再次冷汗涔涔地驚醒時,我連夜去找了父君,神樂鈴絕不能留!
長韻聰慧,又有耐心,我數(shù)次循環(huán)都讀不懂的晦澀古言,她卻可以在首次瞧見時,不磕絆地全文讀下來。
但有一天,她突然就不再讀了,也不再哼歌,連修煉也懈怠下來。
等到我晉升為上仙,她依舊是個神女,還沒有身邊的小侍女厲害。
不過無妨,她向來有分寸,從不闖禍。
闖禍也沒關(guān)系,我可以保護她。
事情是突然變奇怪的。
就像是被人捏著脖子,被傀儡線牽住身體,讓我連多看長韻一眼都吝嗇。
我剛才在做什么?
我變得好奇怪,那樣冷漠。
長韻也……
我愣怔地看向長韻,伸出手想拉她,“長韻……我剛才……”
她卻盯著我的手看了半天,一動也不敢動,眼中是陌生的惶恐。
情感不對,長韻沒有那么喜歡我了。
我變成了戲臺上擁有自我意識的傀儡,雖然不愿,可戲份臨到頭上時,還是會被操縱著邁出腳去。
于是我在自由的裂縫中挽救,惶恐地為自己的冷漠尋找理由,我好怕,長韻她不喜歡我了怎么辦?
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無用的掙扎,只要新的控制時間到來,長韻就只記得我的冷漠。
她的記憶斷層了。
戲份之外的記憶都會消散,她活在戲里,而我,和整個世界進程完全脫節(jié)了。
我的思想在戲中沒有描寫的時間里也活了過來,一句萬年,我卻要一天一天數(shù)著過,我是記得一切的、最清醒的人。
我痛恨這份清醒,它給我?guī)頍o盡的痛苦,又感激這份清醒,能讓我肆無忌憚地愛長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