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只是閉了一下眼。
恍惚中醒來時,正巧看見北方一朵明亮的藍星升空,濃積云在那里翻涌著,一如往常。
是世界又重啟了嗎?
我猛地站起來往外走,桌上的文書散了一地。
那,我的長韻呢?
“父君!”
剛出門,一個身影就猛地沖出來要抱我,我條件反射地閃避,她一下子撲在地上。
是個小孩。
誰的小孩兒?
“妹妹!”
又是一個小孩沖上來,他拉起地上哭泣的小姑娘,疑惑地望向我,“父君,你怎么了?”
是……我的孩子?我和長韻的孩子嗎?
只這般想著,就覺得心中無限溫柔,我笨拙地蹲下來,伸手去摸那個小女孩的腦袋,“是父君不好,莫要哭了?!?p> “望朔望舒,怎么又來打擾你們父君?”
“母君!”
女子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兩個孩子從地上爬起來撲向她,其樂融融,我卻僵直在那里,渾身冰冷。
我什么都想起來了。
“玄天?”
我從迷蒙中抬頭,看見凡人擔憂的面孔,她道,“你怎么了?”
“長韻呢?”
怎么能忘?怎么可以忘!
竟被規(guī)則吊著走了這么些年,在它的控制下跟這個凡人在一起生活了這么久,完全忘記了長韻,忘了我多么痛苦地愛著她。
從我隕落重修到至今過了何止萬年,凡間已經(jīng)是多少個輪回?這么久……這么久……
我到冥界求取,他們卻告訴我,冥界的命蒲上沒有長韻的任何記錄。
她是被隨便扔進凡間的棄子,她的命沒有寫好的錨點,任何一個選擇都可能推著她走向深淵。
天下三分,人界獨占其二,它接壤所有的地方,其廣闊無垠,非其他生界可比。
那么多的人,那么大的地方,想找到長韻,無異于大海撈針。
完全靠的是運氣,已經(jīng)不再奢望我們之間的緣分了。
可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
除了被強行押回去演戲的時段,其他時間里,我日日沉淪凡世,萬事不入耳。
每次戲份完畢后,那凡人都會單方面與我大吵一架,我只冷眼旁觀,看她獨自一人回涂山。
一次又一次,我已經(jīng)習慣了,也從不在乎,只一頭融進人間。
從東方找到西方,從北邊找到南邊,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都杳無音訊。
22
秋意漸濃枯葉黃,這一年的秋天來得格外早,我又一次來到南方,這里依舊炎熱繽紛。
這么些年過去了,還是有人挑著花走街串巷,人口聚集的大城市里依舊車水馬龍,燈火通明。
“阿嬤~,你好香呀,這個花怎么賣呀?”
怎么可能會忘記?
我從橋頭遙遙往下望,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那個人。
“長韻……”
從未想過,長韻還能有多糟的境遇。
生老病死,愛恨別離,人世間的苦又何止如此?
而長韻卻要將它們都和著血吞下去,一日一日地熬,熬到生命的盡頭。
“長韻!”我一把拉起她,她身邊的撐傘人卻走上前來制止我,兇神惡煞。
“喂!把你的臟手拿開!”
長韻是被人控制的花魁,是一棵將要凋謝的玫瑰。
我緊緊握著她,像以前一樣堅定地握著她,“長韻,我們再逃一次,好不好?”
她愣怔地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良久才開口,“郎君,放開我可好?”
“猖狂小兒!”撐傘人不再有耐性,也不怕事情鬧大,“來人吶,給我打!”
四面八方?jīng)_上來七八個人,我的暴躁頓時涌上來,靈力奔涌而出,將所有人都齊齊推翻出去,一把將長韻拉進懷里,抱著她騰空而起。
“……妖!妖怪——”
遠遠地聽見下方吵鬧,長韻身體一僵,我抱著她輕輕一掂,她立馬反射性地抓緊了我的衣袍,埋進我的懷中。
云霧拂面,我?guī)е齺淼轿覀兾羧兆∵^地方,太長時間不曾打理,已經(jīng)破舊不堪。
她從我的懷中抬頭,顯然被驚到了,一言不發(fā)。
我低頭看她,“是我們的家?!?p> 靈力四散開來,周圍瞬間煥然一新,連地上的荒草都重新生長,開出絢麗的花朵。
怪力亂神,她抬頭望向我,“你是妖?”
我把她放在床上坐下,自己蹲在她面前,握著她的手,“為什么是妖?我就不能是仙嗎?”
“仙?”她微微一怔,輕笑,“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仙會劫掠人間女?!?p> “長韻,我心悅你。”我埋在她的膝前,帶著鼻音嗡聲道,“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們成親好不好?”
她在我的頭頂笑,“你是在思凡嗎?”
不是思凡,是想你。
“你是神仙,神仙怎么能跟凡人在一起?”長韻的眉眼彎彎,“連戲本子里都說這是犯規(guī)的?!?p> 犯規(guī)……我苦笑出來,是啊,犯規(guī)。
長韻不記得我,不記得她也曾愛我,可我還是舍不得放手。
理智告訴我,或許到此為止是最好的選擇,可我對她的愛卻怎么也殺不死,我還是想和她在一起,我還是想愛她。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沉淪在里面,不可自拔。
23
我的頭發(fā)凌亂,胡子滿腮,任誰都不會覺得我是個仙,他們恐懼呼號的妖,顯然更加適合我。
許是見慣人間丑惡,她并不怕我,還為我束發(fā)修臉,夸我好看。
這樣平靜的、只有我們兩個的日子,就像是做夢一樣。
可偏偏就是這樣小的愿望,規(guī)則都無法滿足我,它好像故意要挑著我歡快的時間給我痛擊,把我抓回天宮,將我按在凡人的身邊。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而我在天宮呆了整整七天……
我與長韻在凡間相識一天,然后呢?拋下她七年。
等我倉皇地回到那個破舊的小房子時,一切都晚了。
一個被妖物擄去一天的女子會有什么好下場?知識越是貧乏,行為就越是愚昧。
我不盼望千年,百年可行,十年也可,哪怕是一年,一旬……
可一切都像是計劃好的巧合般撞在一起,再次奪走了我的長韻。
在我走后不到一個月,集結(jié)而成的除妖隊就找到了那里,他們找不到我,心中就更是害怕。
他們說長韻是披著人皮的妖,她是妖。
長韻只是笑,笑得他們毛骨悚然,于是他們把她的嘴巴縫起來不讓她笑,把她的眼睛挖出來不讓她哭,把她的耳朵用火紅的蠟封起不讓她聽,把她的皮剝下來,看她的骨,看她的筋。
曝曬,然后一把火燒得什么也不留。
他們都堅信,除妖,就要用極其殘忍的方法才管用。
而我下去的時候,長韻已經(jīng)死了七年。
怎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殺意,我沒有辦法說服我自己,我的恨意無所不在,我的殺心可以越過一切阻礙。
我騰空而起,冷漠地望著地上因恐懼而逃竄的凡人螻蟻,一只手高高揚起,鋪天的威壓就要徹底覆蓋下去。
“喂,天宮來的太子殿下就是你吧?”
倉皇人群中,一個白衣白帽的人站在中央,懷里斜靠著根哭喪棒,手中的鎖鏈嘩啦作響。
他仰著頭看我,寡白的面部僵硬,一雙眼睛盡是眼白,幾乎瞧不見瞳孔,詭異無比。
是冥界指引魂魄的白無常。
“我來知會你一聲?!彼荒蜔┑赜么竽粗复亮藗€方向,“有個孤魂野鬼等你呢,把你們的破事兒處理完趕緊走,我可沒那么多閑工夫跟你們在這兒耗?!?p>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好久不見?!彼驹谀抢锒堵錆M身風霜,不惋惜,不呼喚,也不曾啼哭。
我踉蹌地撲過去,緊緊地將她抱在懷里,萬千委屈與心酸凝上心頭,化作哀嚎與淚水。
她像很久以前那樣摸我的頭,回抱我,“玄天不哭,漂亮姐姐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白無常說,“凡人氣運有限,遇見神仙是會折壽的,更何況一個注定要來世界上受苦的人?”
“她的氣太弱,弱到一點好事就能耗光她的運氣,往后的路途全是坎坷荊棘?!彼位慰迒拾?,“太子殿下,以后還是別見她了。”
長韻用一世悲苦換取一位族人的往生之路,而這一世因為我的介入,她先前受的一切都會歸為虛無,她將在某一天重新投生為陋巷花魁,經(jīng)受人間黑暗之苦。
我不是她的良人,我是她的劫難。
朝碧海而暮蒼梧,青澀不及當初,聚散也不由你我。
我和長韻還是會分開,我們共有過去,也都沒有未來。
回不去了,我望著她遠去的方向,心中明白,這是她最后一次允許我追上她。
24
可思念會說話,它日日夜夜地折磨我,終于,我頭腦恍惚地從雷池一躍而下。
從滿地沙礫中爬起,一分希冀扎根,如果我不是仙,我變成凡人的話,是不是可以……
“不可以?!?p> “太子殿下,請您莫要再做無謂之事了?!遍L韻昔日的侍女拉住了我,“殿下遠遠看著就好了?!?p> 我看著遠行的長韻,不甘心地要掙脫,可侍女捏著變成凡人的我,如逗玩物。
我在她的眼中看到冷意……她恨我。
沒關(guān)系,我也恨我自己,如此軟弱無力。
“殿下!”侍女冷聲呵斥,“你只知道公主在受苦,那你知道公主為了求來這樣的苦,付出了多少嗎?”
“她怕自己后退,寧愿世世懵懂無知,封存記憶,把所有的退路都斬斷了,她那么拼命,你為什么還要來打攪她!”
侍女將我一把推倒在地,仿若我是個招人厭煩的無賴,她高高在上,“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我仰躺在地,狼狽不堪,手指抓破,恨意與不甘盤踞在心畔。
我愛她。
我開始控制自己不去找她,不去見她。
今夕何夕,不知年月。
規(guī)則讓我和凡人一起遠赴東海為妖琴賀禮,他拖了那么些年,終于在家族利益的牽扯下完成了政治婚姻。
其中辛苦,溢于言表。
恰巧,那天是凡間太陰元君的生日,我們便在凡間逗留。
我并沒有什么興趣,只看著那滿擔的蓮花失神。
依稀記得,我?guī)еL韻逃跑時,也是這么個日子,她說,賣花的婆婆渾身都是沁人心脾的香氣。
我不由得笑了,其中苦澀,唯我一人得知。
行人熙熙攘攘,我慢慢地游走,不知不覺間和他們走散。
明燈錯落,火樹銀花開合,我抬頭向上望,卻瞧見望舒趴在長橋之上,周圍沒有人跟著,看樣子也是走散了。
我不在乎地移步到水臺要往回走,不經(jīng)意間往那孩子的方向一瞥,我就走不動了。
與望舒并排站著的背影是那樣熟悉,刻進了我的骨子里。
團扇輕搖,珠釵微顫,這一世,竟是補了上一次花魁的劫難。
白無常說過,“花魁不算最苦的,她還做過破國的百姓,邊疆的奴隸,戰(zhàn)場的誘餌,替罪的羔羊……”
燈火闌珊,影昏光暗,我癡癡地望著橋欄,還未動作,就被規(guī)則重新提了起來。
我站在長韻對面,她只看了我一眼,卻夸了凡人好看。
她向我們行禮,緩慢遠去。
凡人看著她的背影輕嘆了一口氣,道,“也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好一個咎由自取。
我沒有力氣和凡人爭吵,只窮盡目光地瞧著長韻的背影,恍惚間,白無常一晃而過。
心頭一顫,卻無法動作。
是規(guī)則,它要給凡人看長韻的下場,它要讓長韻苦難非常,要她咎由自取,要她血債血償。
等我趕到時,碩鼠正撕掉她的一只眼睛,滿地的臟污連帶著深夜的寒霧一起擊潰我,讓我?guī)缀跽玖⒉蛔 ?p> 魂魄已經(jīng)不在了,我滑坐在地,向著北方遙望,那里一團熟悉的冰藍色火焰沖天而起,消失在茫茫天際。
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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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來為她立墳冢,這一次墓碑上寫什么呢?我好傻,以前怎么也沒問過她?
算了,什么都不寫吧。
無盡海的將士何止萬計,長韻的路還有很長很長,或許沒等全部拯救完畢,她就會消散在輪回路上。
長韻說,“你不要來見我?!?p> 我沒有聽。
只要規(guī)則允許,我總會在冥界等她,若是可以,我愿意一直在冥界等她,在她投生前,與她說上一句她注定記不住的話。
能說上一句話,就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運了。
我連隨她而去都無法做到,只要規(guī)則重啟,我就會重新回到過去。
她或許某一天就消散,而我卻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死去,還要和那個凡人一直一直生活下去。
仙翁曾問我,“若是重來一次,你還愿不愿意將自己的意識獨立于規(guī)則之外?”
我沒有猶豫,“愿意?!?p> 哪怕愛這種東西長滿荊棘,我也愿意把它揣進懷里,我從來都沒有后悔過喜歡長韻。
怒是猛虎,欲乃深淵。
我愿意一直躺在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