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醇厚富有磁性,激得楚瀛的心漾。她鎮(zhèn)定了心神回身輕聲詢問小娥:“分封階品?”
小娥解釋道:“公主府的男寵分一等貴君、二等侍君、三等常卿,若無階品便都是媵侍。公主今日可要分封階品?”
楚瀛環(huán)視幾人,沉吟片刻道:“今日不封,一應用度都按門客的來。不分封階品,幾位便不會在公主府落籍。文書未過,幾位便仍是自由身。若有朝一日心思翻悔還有路可退。入朝堂、論時政。書生意氣高百尺,莫戀今朝寸目官。”
楚瀛幽幽出門,愈往后念愈低沉。本是囑咐小娥的話,后面幾句卻是自顧自念出來的,行走間也不知在勸慰誰。
這個時代的男子,若入了女人的府邸當面首供人賞樂玩弄,那一輩子都別想再抬頭了。秦大人身為朝堂中流砥柱,怎可攪到這公主府中蹉跎...
院子中熱浪拂過將心頭的焦躁翻涌的更加膩人。那夏蟬惱人,藏在樹間叫個不休不停的??v使寬闊的庭院挽了清風來住,也沒能解悶熱半分。算來到此處也半個月了,她楚瀛竟無驚無險的還活著,妙哉。
小娥在身后亦步亦趨的跟著問:“長公主,咱們真不給那幾位封階品?”
“去查查這幾人什么來頭,別給公主府安那勞什子的釘子?!?p> “是,奴婢這就去查?!毙《鹇运妓髁讼掠謫?,“今日您說府里有皇上的人?這要不要去查了?”
“不必了,隨他鬧去。他有他的盤算,要做什么就放手做,他不會傷我?!?p> “若真有一天...”
“若真有那一天,那咱們也逃不掉?!背瓝]揮手止住了小娥的無盡擔憂,她遠遠望去,只覺這公主府內(nèi)四壁尖銳,那樹上的貓兒都跳不出去。松柏長青啊,哪有這亂象悠長呢。如今太平盛世,都不是什么值得細思量的大事兒。
行走間不知不覺到了蓮池處,那方池塘的蓮搖曳生姿,順著微風擺動,倒是給這日子添了幾分清爽。湖心亭中有一人捧著書,斜倚欄桿,不知是不是在閉目養(yǎng)神。
“那人,可是柏泩?”楚瀛望著湖心問道。
“應該是吧?!毙《疬h遠望去,“聽說他這幾日總在這兒翻翻閑書。”
“景善璇去哪了?!?p> “公主不知道嗎?前些時候劉國公夫人下帖子請了景姑娘,聽說是玩的不錯,劉國公夫人說跟景姑娘十分投緣。這一來,景姑娘收到的帖子就更多了,十次有八次是應下的。景姑娘也定了不少貴重的衣裳首飾去應酬。幾場宴下來,景姑娘如今算來在官眷里很施展的開,多的是人夸景姑娘為人誠善大方。”
“今天這么熱,她還出去了?”
“說是魏候夫人釀了荔枝酒,請她去嘗嘗呢。侯夫人也給您送帖子了,雖說咱們沒應下來,可侯夫人還是特地挑了幾壇最好的送進了府里,說您若是得空賞臉嘗一口?!毙《鹪谏砗笕×税呀z絹團扇來為楚瀛扇風納涼。
“這些人倒是周全。她去了幾場了?”楚瀛徑直拿過了扇子,自己扇風。
“幾乎是日日都在外面,若是沒詩會雅集,陸學士也會請她出去。”小娥從身后侍女手中又取了把扇子給楚瀛送風。
“陸學士?上個月那個自詡文官清流的?”楚瀛側(cè)身扭頭看著小娥驚奇的問道。
“哈哈哈,就是那一位?!?p> “他常約景善璇出門么?都做些什么?”
“左不過是些吃酒品茶的事兒,那景姑娘每每得了些什么味道好的吃食便給柏公子也帶回來一份,倒也有趣?!?p> 兩人駐足在荷花池前,望著柏泩的身影聊的盡是些小女生的八卦瑣事。一個枉為一朝公主,一個枉為高階女官。楚瀛和小娥對視一眼,不禁抿唇噗嗤一笑,團扇掩住朱唇,別有靈動之姿。
也算是看開些了,總不能回回見人恩愛便要自己戳自己一刀。這寒潭久居傷身傷骨,她也該想想法子讓自己松泛些。
楚瀛近日夢里總是柏泩,一場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夢囫圇過去,從入睡到醒來總是和柏泩一起。在夢里兩人相互僵持著也不怎么說話。起初楚瀛心里波動還很大,幾日間夢里一來二去的,楚瀛竟也沒那么計較了,甚至還希望柏泩少來叨擾她的清夢,整的她夢里都不自在。比起在山里那幾日,楚瀛如今興許更坦然些。
這是個好兆頭,她想。
沿著池塘慢慢走著,楚瀛記得前些年也總夢見柏泩。
那時候柏泩只吝嗇的偶爾在她夢里出現(xiàn)一小會兒。就憑著這一小會兒,甚至是一閃而過的一面,便讓楚瀛十分嗜睡。每日睡的日上三竿還不愿睜眼?;叵氘敵?,也是癡傻。
遠處,景善璇帶著身后那一隊侍女迎面走來,見著楚瀛還搖晃手臂打招呼:“阿楚!我回來了!快來看看我?guī)Я耸裁春脰|西!”
楚瀛有些頭疼的望著景善璇急促朝她奔來的身影,回頭看了看小娥偷偷嘀咕道:“可見背后不能說人?!比堑眯《鹜低敌覟臉返湹男?。
景善璇扯著楚瀛走到湖心亭里,張羅著身后的人把東西拿上來。她嘴里喜滋滋的朝楚瀛介紹著:“這是魏侯夫人家新育出來的,侯夫人還給起了個頂好聽的名字,叫楓葉丹。這名字好聽吧?!?p> 她拉著楚瀛坐在石凳上,本就在亭中的柏泩也坐到了她身邊。
楚瀛柔著聲音應道:“山遠天高煙水寒,自然是好名字?!?p> “你喜歡就好!”景善璇伸手打開了那盒子,許了些許物件出來又扯過楚瀛的手一邊說,“聽說這鳳仙花用來染指甲特別好看,不比指甲油顏色差呢,咱今兒一起試試?!?p> 霎時間!楚瀛條件反射的將自己的手迅速抽了回來!
楚瀛抽回手的速度太突然,力度又很大,像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厭惡的蟲子的驚恐一樣。毫無防備的景善璇在重力之下身形都被扯歪了,險些從石凳上摔下來。
景善璇沒想到她這么大的反應,輕輕問道:“怎么了?是我哪做的讓你不順心了嗎?”
楚瀛咽了咽口水,在柏泩的投來的目光下有幾分局促的捻著手指攥了攥拳頭。
她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解釋,她緩緩心神,將目光斜垂到開的清靜的荷塘上,冷聲說:“我不染指甲。”
“原來是這個,哪有女孩家不染指甲的?快來快來,我在侯夫人那看見有人染了,可好看了!”景善璇松了一口氣,笑著去拉楚瀛的手,拿起東西就要往她指甲上染色。
不料楚瀛猛的一揮手臂就拂開了景善璇的身子,那些顏色艷麗的鳳仙花汁液全被扯到了地上,霎時間碎了一地發(fā)出極為清脆的響聲!
景善璇猝不及防的被推開,沒穩(wěn)住的身子猛地向后踉蹌了幾步。
柏泩見狀忙上前扶住了她,冷聲道:“你干什么呢?!?p> 異變突生,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氣氛突然緊促起來,連風都不踏步上前試探這冷凝的氣氛。炎炎的夏日蒸騰著蓮塘的水汽卻在亭下凝冰,被無情的擠壓著。
這一聲冷呵將楚瀛的神志突然喚愣了,一時之間不知道作何反應。
一旁的小娥厲聲呵斥:“放肆!”
楚瀛目光凝滯,麻木揮手止住了小娥接下來的訓斥。
她看著眼前的柏泩,突然不知說什么好。
眼前這個人,若論才學,下筆庸庸碌碌;若論品行,充其量多些沉穩(wěn)老成罷了;若論相貌,柏泩更算不好顏色,勉強夠得上俊俏周正二字;若論待她好,曾經(jīng)或許是很好,可現(xiàn)在沒有半分善意;若論知她心思,柏泩與她相互看不透。
倘若現(xiàn)在有這樣一個人走到楚瀛面前,怕是連她的聯(lián)系方式都要不到??善前貨垼P踞楚瀛心底許多年。憑的只是楚瀛窩在他懷里心安,憑楚瀛對他那份無可替代的感覺,憑每每相見楚瀛的怦然心動。
柏泩之后,楚瀛遇見了許多優(yōu)秀的人,可都不及柏泩在楚瀛的心里重要??v有良人撥弄心弦,在她心底總是單音難賦曲,不及柏泩萬千分毫。
可她如今看著眼前的柏泩,忽覺得判若兩人,分外陌生。
這一回,景善璇沒有替楚瀛辯解也沒有出聲打圓場。她窩在柏泩懷里,委屈的攥著柏泩的衣衫,眼神怯怯的望著楚瀛不發(fā)一言。
楚瀛沉著聲音僵硬的解釋:“對不住,我不染指甲?!痹捔T,她深吸一口氣,講目光從蓮池中挪了回來。楚瀛沒有再避諱柏泩的眼神,她倔強的微微仰頭盯著柏泩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我已經(jīng)許多年,沒染過指甲了?!?p> 丟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不等兩人回應,楚瀛轉(zhuǎn)身拂袖步履堅定的走出了湖心亭。
她不管身后的柏泩如何看她,不管柏泩是如何解釋應答,不管景善璇有沒有看出什么端倪。她只快步向前走著,像是身后有猛獸追逐。楚瀛步履堅定勁道十足,雖然略顯倉皇但仍努力端莊。身畔的蓮池嬌葉與細水長泉快速的向身后拋開,巷子的磚瓦青灰一片,裝點門庭的幽草來不及被欣賞褻玩。
楚瀛一路面無表情的走回自己寬敞精致的奢華院落,坐在貴妃榻上直愣愣的盯著香爐,那沉水殘煙裊娜的向空中升騰攀援。
耳畔傳來小娥的輕聲詢問,楚瀛也只不過沉默著搖搖頭讓她下去。
直到屋內(nèi)嬌娥盡散木門輕輕掩上,屋中空無一人之時,楚瀛挺拔的脊背霎時間松了下來。脖頸放棄與高髻上綴著的首飾抵抗,松垮無力的向后歪撅。
這樣的楚瀛看起來很脆弱,人們常常在失去母親疼愛的孩童臉上看到這般脆弱的表情。淚水紅了眼眶,囤積在眼底打轉(zhuǎn)。她輕輕將頭揚起來,好像這樣能防止淚水滾落一般。
她一邊壓抑著,一邊放誕著。
淚水這東西真不聽話,越讓它矜持些越孟浪。
淚流的越兇,回憶來的越迅猛。
那年夜晚盛夏蟬鳴,柏泩同她窩在一處呢喃著溫情的話。她被柏泩圈懷里,枕著柏泩的手臂,他身上的溫度很舒服,引得楚瀛總想貼近些,再近些。他的聲音離的很近,近的模糊失真。那溫熱的氣息就鋪灑在楚瀛的耳廓上,吹的楚瀛心里又暖又癢。柏泩的手臂搭著她的腰,修長的手指在腰間的軟肉上溫柔的細細摩挲,給她當枕頭的那只手捏揉把玩著楚瀛染著鮮紅指甲的手。
他說:“少涂這些,對身體不好?!?p> “你不喜歡我涂指甲油?”她回身問。
她記得柏泩唇瓣的溫度,記得柏泩柔軟的親吻和氣息,記得柏泩緊緊摟著她在耳邊輕喃的那句話。
“不喜歡,對你身體不好”。
第二日清晨,楚瀛便卸了手上的指甲油。沒有卸甲水,楚瀛一點點用銼刀將顏色扣磨下來,只因柏泩說的一句不喜歡。
她那時候愛極了涂指甲油,愛極了鮮紅的指甲和白嫩的手形成的鮮明對比,愛極了墨色的長指甲給手指帶來纖長的延伸感。她妝臺上數(shù)十瓶指甲油碼放的整齊,連出遠門都要帶著一兩瓶補涂。
就在她愛極了這東西的時候,柏泩一句話便讓楚瀛再也沒碰過。
愛極處時放棄,最易生執(zhí)念。興許她對柏泩也是如此生的執(zhí)念罷。
情到濃時的戛然而止,最易生怨結(jié)執(zhí)念。
后來,一拿起指甲油的瓶子楚瀛就愣愣的出神。每每下決心擰開瓶蓋要往手上染的時候,那顏色總也落不到指甲上去。甚至有一次,楚瀛捏著那小刷子同自己僵持了半小時,最終還是將最喜愛的顏色丟進了垃圾桶。
五年多的時間,楚瀛的指甲一直干干凈凈,到如今已經(jīng)成了習慣。
回想起今日的事,楚瀛都不知道自己堅持這些是為了什么??伤挚偰苡欣碛蓜裎孔约海菫榱水敵醯陌貨?,為了當初和柏泩共度的那些日子。只要她還堅守著,那些事就真真切切的發(fā)生過。
淚淌了滿面,她又笑自己癡傻。
她笑罵自己說,憑他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有什么可傷心的.....與她交頸而臥癡癡纏綿的是從前的柏泩,而不是現(xiàn)在這個柏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