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里面燈火通明,比外面更勝一籌。
這里不但屋頂上掛著二十多盞明瓦燈,全都是大燈,里面點著胳膊粗的通宵椽燭。
除了這些,還有一圈燈架,圍在一個方形的臺子周圍,這臺子稍高于地面,上面還鋪著一整張?zhí)鹤印?p> 臺子位于在客堂最西邊,背后就是一個幕布,幕布貼著墻,讓人毫不懷疑幕布后面都是墻壁。
臺子上此時有幾個伎人坐在椅子上,互相間輕聲說著話,顯然已經(jīng)很習慣這樣的場面。
臺子下面,也擺了一圈椅子,除了幕布那邊因為墻的原因外,椅子等于將臺子包圍了。
椅子上坐著錢謙益,坐著張溥,坐著夏允彝,坐著楊文驄。
他們坐在第一排,第二排則坐著侯方域,坐著夏完淳,坐著吳偉業(yè),坐著余懷,坐著鄒樞等才子。
第三排才是王瀟這樣的商賈的位子,許仲孝也被安置在了第三排。
將人一個個安排好后,楊潮這才朝著臺子上點頭示意。
簫聲、笛聲和管聲立刻就響了起來。
這是南京最負盛名的四個知名樂手,吹笛的叫做張卯,吹簫的叫做張魁,吹管的叫做管五,最中央撫琴的,叫做吳章甫。
三人來一首合奏,楊潮倒是聽不出他們吹的什么曲子,不過臺下錢謙益等名士則聽得頻頻點頭,指指點點。
一曲奏罷。
錢謙益輕輕撫掌,對旁邊的張溥笑道:“天如,這吳章甫的弦,弄的越發(fā)好了?!?p> 張溥點點頭,卻沒有說話。
張溥治學嚴謹,精通文、史、經(jīng)學,擅長詩詞,尤擅散文、時論,可唯獨不通音律。
他從小清苦,一直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書不是自己親手抄來的,就不讀。
哪里有時間,有條件像其他文士公子那樣常常聽琴聽曲呢。
錢謙益見狀,也不再跟張溥說話,反而轉向臺上笑道:“各位何不在來一曲?!?p> 這幾人都是難得的好手,錢謙益雖然也不少次見到他們,聽到他們的樂曲,但并不是每天都能見到的,更不是想見就能見的,那要看緣分。
因此碰到了,就不能放過,這種水準的樂曲,沁人心脾如同三伏天的冰水,可遇不可求。
但是吳章甫搖頭笑道:“錢老先生玩笑了,今日乃是盛會,我兄弟幾人能夠開場奏曲,已是莫大的榮幸了,豈敢霸占這臺子。后面可有人等急了?!?p> 說著躬身拜了一圈,然后揭開背后的幕布,里面竟然還有一個門,覆著珠簾,掀開珠簾,就走了進去。
外人并不知道,三間房間都已經(jīng)打通了,中間的明堂跟兩邊的臥房其實是通的。
王瀟一開始也不知道,此時看到那幕布,他頓時心里通透起來,剛才他一直在找那些名妓呢,現(xiàn)在他覺得他找到了。
眾人沒有等待,很快就聽到抑揚頓挫的唱腔,接著幕布再次打開,擺著各色姿態(tài),邁著碎步,流水一樣,走出了四五位人物。
都穿著戲服,畫著淡妝,讓人分不清男女,如果是男的,則絕對俊美,如果是女的,則是絕色佳人。
楊潮有些看不明白,但這就是末世的文化,男人像女人,女人像男人,社會趨向中性,缺乏陽剛之美。
楊潮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這幾個人他卻認識了,是南京最有名的幾個人梨園名角,分別是丁繼之、張燕筑、沈元甫、王公遠、朱維章,幾人都是極為出名的名角,地位不亞于后世的京劇名角譚鑫培、梅蘭芳等大師。
他們唱腔圓潤,確實有股韻味,但是楊潮更愿意看到男人唱陽剛曲調,女人唱柔美樂曲,但也不反對這些,梅蘭芳大師不就玩的反串嗎,誰也不敢否認梅大師的人品節(jié)操。
等一折戲唱完,賓客繼續(xù)品評,相互間稱贊夸耀。
楊潮此時讓旁邊的胡全去廚房。
“我去吧!”
王瀟主動請纓。
楊潮此時是要讓廚房上水果,見王瀟要去,也沒多想,就讓他去了。
王瀟迫不及待的去了廚房,讓灶頭準備水果、點心,同時多備了一份,他親自拿著,悄悄走過客堂,從旁邊的一個門敲門進去。
里面是一群群的美女伶人,他猜的沒錯,那些讓人難得一見的名妓,果然都在這里。
房間本來是一間臥房,但是有兩個屋子,一個是真正的臥室,另一個是外面的隔間。
外間中一群伶人男子姿態(tài)各異,有的坐在椅子上假寐,有的在房間中扭動身姿演練,有的三三兩兩在一起說笑。
王瀟頻頻點頭,徑直往里間走去,卻被攔在珠簾外。
“你這人怎么這樣,楞要往里闖!”
是兩個婢女,也不知道是那個名妓身邊的丫頭。
王瀟卻不敢得罪,陪著笑,說自己是送水果的。
丫頭冷哼一聲,接過王瀟手里的果盤,那是一個銅盤,上面擺滿了各色水果,切開的蜜桔、金絲柚、菠蘿和荔枝。
還放著兩個小蝶,則放著幾塊糕點。
“姑娘,勞煩進去同傳一下,杭州王瀟拜見各位姑娘。”
看到其中一個姑娘端著銅盤進去,王瀟一邊扯長了脖子往里瞅,一邊沉聲對那姑娘道。
逗得另一個姑娘咯咯笑起來。
王瀟尷尬的賠笑,此時聽到后面幾個人正在說話。
其中一個說道:“我這人啊,是大賤相。茶非惠泉水不可沾唇,飯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夜非孫春陽家通宵椽燭不可開眼。錢財?shù)绞州m盡,無隔夜之財。所以啊,我跟你們不比,不收錢怎么行?!?p> “你要的也太多了,這可壞了行市了。我們這些人,平素里奏樂走場,不過一二兩銀。主人家覺得好了,看個賞,那是人情,但太多了,就是我們不本分了?!?p> 又一個說道:“休嚷休嚷,都是來捧自家姐妹的場。多多少少,就那么回事了?!?p> 王瀟這時候走過去,躬身拜了拜:“小弟杭州王瀟,見過各位先生?!?p> 幾人回禮連道‘不敢’,商賈地位低,樂戶地位更低,商賈地位低不過是名義上的,樂戶地位低,那可是實實在在的。
而且一般樂戶基本上還是靠富商生活,到富商家演奏的機會要遠遠多過去官員文士家,得到的賞錢也更多一些,因此可以說富商才是他們這些梨園角色的衣食父母,他們成名前,哪一個不是在富商家演劇糊口。
王瀟道:“各位先生,各位能來給我兄捧場,也就是給在下捧場,集后自然少不了各位一份議金”
王瀟趁機把自己的名字宣揚開來,這個心眼胡全絕對沒有,就是楊潮也未必想得到。
“柳大爺,今天說哪段?”
這時候另一邊有人喊著,一個坐在椅子上假寐的人站起來,笑著說道:“秦叔寶見姑娘!”
楊潮一直在客堂中主持,水果、點心上過之后,楊潮又吩咐上酒水。
卻不見了王瀟,就讓胡全去招呼。
仆役們此時一點都不敢大意,雖然他們不太買楊潮的賬,可是知道今天宴請的這些客人對他們老爺極為重要,因此可不敢得罪這些客人,所以才老老實實的伺候著。
有瓜果點心,有酒水伺候,歌舞、樂曲齊備,就剩賓客跳舞了,不然這集會就跟后世的舞會沒什么分別的了。
柳敬亭的書楊潮倒是挺喜歡,這人一口山東口音,但是卻用南京話來說,別有一番味道不說,而且抑揚頓挫高潮迭起,確實引人入勝,難怪是南京第一說書人。
柳敬亭的書說完一段后,楊潮覺得時機到了,徑自走向了臺上。
“諸位老先生,大才子,小生楊潮有禮了。小生受人之托,籌此盛會,本是為一件大事。請?zhí)烊绻虼蠹业烂?!?p> 說完,楊潮走向張溥,輕輕一拜:“天如公!”
張溥站了起來,沒有像楊潮那樣上臺,就站在原地。
朝著所有人拜了一圈,然后沉聲說起來:“諸位才子、義士,眾所周知,當今吏治多有弊病。今上受奸人蒙蔽久矣,遂致天下流賊四起洶洶數(shù)歲,滿洲八旗虎視眈眈居心叵測,長此以往,大明危矣。為今之計,唯有親賢臣、遠小人,革除弊政勵精圖治,如此三五載方能廓清環(huán)宇,還天下萬民以朗朗乾坤。在下不才,斗膽一呼,請各位高義之士慷慨捐助,共推公正德高之人登上高堂,主持大局!”
說完張溥再拜了拜,然后就坐了下去。
楊潮笑道:“各位高義,天如公已經(jīng)言明,在下不再贅言。下面有沈公憲串戲,王中翰、王水部合演,江總持,柳耆卿,呂敬遷,李仙鶴同臺。還有柳如是、李香君眾美女撫琴。如此盛會,眾位可不要吝嗇,懇請慷慨解囊共襄盛舉。首先,小人懇請牧齋公拋磚引玉!”
錢謙益撫須笑著,他在這里地位最高,當然應該由他開始。
錢謙益心里其實很糾結,因為從柳如是他已經(jīng)知道,原來這次集會是為了給周延儒籌集獻金。
周延儒跟錢謙益乃是政敵,曾經(jīng)跟溫體仁一起排擠錢謙益,導致錢謙益被罷官并且永不敘用,從此遠離仕途,這個仇他從沒忘記。
回想當那天有人(正是楊潮和胡全)以柳如是的身份,去朱府送請柬給他,當時他就該叫人進來問問,可是故作清高沒有當場問清楚,沒想到現(xiàn)在讓自己騎虎難下了,錢謙益心里頗為后悔。
錢謙益對柳如是的感情始終都放不下,多少次迷茫糾結痛苦之后,他其實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顧及世俗禮教,要迎娶柳如是了。
所以柳如是到了南京后,他也來到了南京,柳如是不走,他就也不走。
他心里也猜測,正是因為自己不走,柳如是才不走,兩人之間都在等著對方,錢謙益還是覺得自己等不了,自己是男人,總要先邁出第一腳,于是今天,他主動去了媚香樓。
雖然跟柳如是沒有深談,可是他能感覺到柳如是那種欣喜。
但是當他知道實情后,心里當然不愿意,不愿意給周延儒幫忙。
可是已經(jīng)晚了,柳如是和李香君興致極高,他如果表示反對,就得落一個不顧大局的壞名聲。
因此心里再不愿意,他也不能在柳如是面前流露出來。
錢謙益滿懷心事的站了起來,撫須笑著:“各位高義,定會慷慨解囊。老夫此次前來,并不知曉獻金一事,所以身上所帶銀錢不多,實在慚愧,就出五十兩,聊表心意!”
五十兩!
錢謙益竟然只出了五十兩,楊潮心中頗為震驚,他可是知道錢家乃是江南巨富,比阮大鋮有錢多了,他以為錢謙益怎么也會出幾百上千兩的,沒想到如此吝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