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們倆還有孩子。這事說起來是真的很遙遠,畢竟世間萬物都是健忘的,一律的共識便是,時間是最好的療養(yǎng)藥,不論是什么東西,總會在時間的安撫下逐步消散,就像是玻璃上的游絲水紋,光一曬,便什么也不剩。
孩子剛出世的時候,她還什么都不是,僅僅只是云夢澤里面螻蟻般的地生靈,她的身世經(jīng)不起推敲,再怎么看,她與高貴的九重天都沒有關系,這是個卑微如煙塵的女子。
堯鹿只是一介卑微的地生靈,何為地生靈?她原形本為鹿,經(jīng)這云夢澤的水土滋養(yǎng),積有一定的功德,受神明的眷顧,所以才有她化作人形的一天。
于地界而言,地生靈是常見的,天上的神是不稀罕的,嫌這生靈忒臟,覺得這些玩意兒出身便是個罪惡,所以也怪不得大多數(shù)地生靈入了魔道。
“你是九重天金殿里的鳳凰,出生高貴,生活在與世隔絕的雪山禁地。”堯鹿說,“可我這里,除了一間破茅草屋,什么都沒有?!?p> 玉凌空正撥弄著枝頭上紅艷艷的果子:“有你就夠了?!?p> 那個時候,堯鹿還是一個連原形都無法收放自如的小小守護神,玉凌空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看看她的原形,卻也無濟于事——堯鹿修為太低了,就連是變出原形都是吃力的。
玉凌空和堯鹿便在云夢澤中住下了。
破舊的茅草房子,屋里是昏暗的,簡陋得家徒四壁,除了一張枯黃的舊竹床和幾張老木打的桌子,再找不出別的什么。
糙茶倒在渾圓陶瓷的杯中,倒映出一道凌厲的金色光芒,那是鳳凰雙眸的影子。
床榻之側(cè),鋪著一層厚厚的織皮,不知道是從哪頭兇獸背上扒下來的。踩上去,隔著靴子都能感覺到那毛的硬朗。
燈芯浮在油面上,燈花墜落,幽暗的燈光如豆,隱晦地訴說著難以付諸于口的纏綿溫情。
鳳凰長了一張善于欺詐的臉,導致堯鹿對天降的夫君產(chǎn)生了莫大的依賴感。在云夢澤的氤氳潮水中,朝夕相伴。
當潮水升起,當夕陽相傍,當星斗移轉(zhuǎn),他們都在一處。
直到有了孩子。
鳳凰和野鹿的血脈,便由此延續(xù)。
鹿爻被鈴鐺的聲音吵醒了,急促的震動像是一道鎮(zhèn)魂幡,壓得她喘不過氣。
“怎么了?”鳳凰給她遞來一杯水。
鹿爻手背蹭了蹭自己滿是冷汗的額頭,將面前的水杯撥開,硬生生憋了口氣,伸手捏訣算了算。
“……”鹿爻清了清嗓子,道:“你有空嗎?”
鳳凰穿著睡衣歪著頭看她,撐著下巴看她,道:“沒空?!?p> “這個時候,你可以有空。”鹿爻強調(diào)道:“你可是我的頂頭上司呢,年底的業(yè)績不好看,你顏面上也過不去。”
“我來之前你是怎么整的?”鳳凰輕輕敲了敲鹿爻的腦袋,道:“沒空,不去。”
“可是我還沒說去哪兒呢……”鹿爻咬了咬后槽牙,冷聲道:“再給你個機會,沉夢,你來不來嘛?!?p> 沉夢。顧名思義,沉浸式體驗某人的夢境。
具有一定的風險性,可能會被一輩子困進夢里,所以需要能鎮(zhèn)得住場子的、有經(jīng)驗的人士,作為牽引著,帶她進入夢境,也能帶她回家。
其實就鹿爻本身而言,這不是什么難事,只是她對這一類法術,有很大的陰影。
鳳凰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道:“搞了半天在這兒等著我呢,你同事呢,兔八哥不是專攻這玩意兒的專家嘛?!?p> 鹿爻肯定是事先找過兔八哥的,結(jié)果那只兔子小手一擺,十分擺爛回答道:“你家里不是現(xiàn)成有能鎮(zhèn)得住場子的大佬嗎,我可沒多的時間精力。這樣的事應該讓你的頂頭上司親力親為?!?p> 鹿爻現(xiàn)在是有求于人,所以態(tài)度比較良好,還偏向于一丟丟狗腿。
“可能……是因為我比較信任你吧?!甭关趁蛄嗣虼?,露出一個言不由衷的微笑。
“……”
鳳凰無論如何也是不會信的,但他就是鬼使神差一般答應了。
“行。”他回答道。
——
鹿爻看見了那個年輕的小姑娘,李詩。她正站在回廊的轉(zhuǎn)角處,腳下的流水隔著木橋,白色的湍流清澈冷冽。
蒼白色的天空,沒有一點兒雜色,沒有陽光也沒有風。
她正與人說著話,只是她看不清——鹿爻看來,那只是一團沒有具體形態(tài)的渾濁黑氣,只是看久了,稍微能瞧出人的輪廓來。
莫非這就是?李詩夢中的那個年輕男子?
“你是特意來找我了嗎?”年輕男子坐在她身旁,輕輕捏著李詩的手,溫柔問道:“我這幾日沒見到你,非常非常想你,不知道你有沒有想念我啊?!?p> 李詩神色羞赧,輕聲道:“我……不是你來找我的嗎?我一做夢你便來了,不是你特意來找我,怎的變成我特意去尋你?”
“你如果沒惦記著我,我怎么會來找你?!蹦贻p男子輕笑,他指了指不遠處的群山。
鹿爻這才看清楚,重重疊疊,身處于云霧之中的高山。
李詩欣喜地看向那個方向,道:“哇……真的是,太壯觀了?!?p> “你不是做夢都想有機會,能來深山之中做客旅游,現(xiàn)實之中我姑且難以做到,但夢境之中,我能送給你的,一定不會吝惜半分?!?p> 鹿爻眼角一陣抽搐,心中默默罵道:“真是個敗家玩意兒。”
要知道,做夢乃是正常人之常事,沒有特定的指引下,是沒有具體方向的。
除非是在固定的意識中,反反復復案子提醒自己這樣的事。
這便也就是大家常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能耗費氣力在夢中筑起高大的屏障,隨心所欲造景,這得達到什么樣的高度?
鹿爻背著手向前走去。
只見風聲頓起,撩起她寬松的衣袖。原本平靜的水面波紋陣陣,掀起一片片漣漪。
“我也只能給你這些……”年輕男子俊美的面容染上病態(tài)的蒼白與憂傷,他輕撫著懷里的李詩,道:“我喜歡你,我恨不得想將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送到你的手邊。”
“我會永遠愛你,即使在你的生命里,我是如此渺小,哪怕是見你一面也是奢望,我也是知足的。”
鹿爻冷漠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她對這些話有點熟悉,但又說不上來是怎樣的熟悉。
可能關于那樣的套話,翻來覆去也就那么幾句。
鹿爻猜想,沒準下一秒,這年輕男子便要說自己命不久矣,要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然后趁機提出一些非分要求,比如能不能在夢醒之后與他見面,諸如此類。
對于一個單純的女孩,這簡直比網(wǎng)戀奔現(xiàn)翻車還要悲劇,還沒開始就結(jié)束了。
“我想見一見你,就當是最后的告別……我快要走了,以后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他輕柔的聲音充滿蠱惑性。
“只是見一面……沒有關系的,我是喜歡你的,你要相信我。”
鹿爻嘴角抽搐,果然得加班。
這種真誠得要命又笨拙的搞法,簡直是斬女神器!
突然,腳下一陣猛烈震動,地面塌陷,形成了一個無法愈合的大口子,底下的萬丈深淵充滿了未知的黑暗。
透過青藍色的水色,那團黑氣化作人形,她不由得睜大了眼。
“阿鹿,我不能永遠在你身邊,你得長大,你得肩負起恩澤九州的責任,將天下大任裝進你的心中……我會見證,你走上高殿的那一天,為你譜下千古名史,使萬世稱頌?!?p> “你不明白,你是我一生的禁忌……”
她心口不由得牽起一陣驟雨狂風的痛。
鹿爻失神的剎那被突如其來的震感整得失去平衡,四周的山在塌陷,就像是大型災難下的山體滑坡,水面驚起飛濺的浪花,疊疊層層,掩蓋了眼前的所有視線。
一聲尖銳的鳳鳴鎮(zhèn)住了滿場狼藉。
與此同時一道金光閃過,鹿爻周身被金光籠罩,那是一道屏障。
鹿爻將手中翻轉(zhuǎn),只見一道金印浮現(xiàn),所見之處皆為灰白。金光熄滅,她手腕一翻,手便被扣在背后,被身后人的胸膛緊緊壓著。
“做什么?鳳凰?”鹿爻偏過頭。
玉凌空輕輕捏了捏對方的手腕,道:“來不及了,姑且等等?!?p> “我并非要阻止,你先放開?!甭关嘲櫫税櫭?,手腕上的溫度讓她的手心徒生薄汗。
鳳凰自然不在夢境中,他得醒著,且時刻了解鹿爻的各種動態(tài)。
“你看,作為引導者,我做得還是很不錯吧?!兵P凰沾沾自喜道。
鹿爻思緒早就飄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什么牛鬼蛇神的……這個在夢中哄騙小女孩的,絕對是修為不淺的老妖怪。
可是人間已經(jīng)相當太平,那句建國后不能成精的那句話深入人心……現(xiàn)在這是哪里跑出來的怪魘?
只在這一思索間,鳳凰便將什么物什套進她的手腕。
“親手做的,做了很久,少說有幾百年?!兵P凰翹了翹嘴唇,一本正經(jīng)瞎扯道:“跟戒指一樣不能取下來?!?p> 鹿爻一聽,就覺得非常不得了。
“什么惡趣味?你快摘下來?!甭关硺O力反對。
鳳凰言簡意賅道:“不可能。”
待陣法啟動后,兩人下一秒便回到了自家的大床上。
連溫度都沒變,這說明他們沉夢經(jīng)歷時間不算太長。
“怎么樣,夢里還好嗎?”鳳凰很自然地躺下,然后抱著鹿爻,若無其事?lián)芘氖滞蟆?p>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鹿爻應該是老老實實乖乖巧巧躺在鳳凰的懷里,頭埋在對方的胸膛。
床挺大也很軟,鹿爻的背陷進柔軟的被子里,既溫暖又踏實。
“不怎么好?!甭关骋矝]掙扎了,靜靜地就著這個姿勢躺著。
她道:“我的委托人那邊出了點意外?!?p> 說著還伸手使勁兒揪了一下玉凌空的腰,罵道:“那個東西說什么就信什么,那男人說辭,一看就是老手!”
鳳凰躲了一下沒做聲,只是覺得這個女人指桑罵槐的能力越發(fā)見長。
“大大加重我的工作量。”鹿爻繼續(xù)嘀咕道,她說著說著,忍不住為自己莫名其妙的小脾氣感覺到難以言喻的幼稚,于是她道:“這小姑娘啊……答應了,那便是被孽緣纏上,姻緣徹底是要斷?!?p> “笨蛋?!兵P凰使勁兒摸了摸鹿爻的頭。
“她若是不答應,這恐怕便是這一輩子的遺憾,在嚴重點,說不定還得生成心病,不如勇敢一點,哪怕是豁出半條命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