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三天后,平崖,葭城。夏泠鳶在一間房里醒了。夏泠鳶轉(zhuǎn)頭望了一眼,木房潮濕陰暗,房里的角落生著火盆,地板上躺著個人,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她支起肘朝地上看,見到熟悉的人——蓮生,蓮生在睡覺。蓮生的銀面具沒了,左臉上是的刺眼的奴字印,夏泠鳶一起來,蓮生驀然驚醒,坐起身定定看著夏泠鳶。
“怎么不上來一起睡?!毕你鲽S頭疼欲裂,抱著被子喘息,“這是哪兒?”
客棧里十分靜謐,唯有火盆燃燒時的劈啪聲,夏泠鳶斷續(xù)記起了前情,木然道:“京城怎么樣了?”
外頭下著秋雨,氣候轉(zhuǎn)寒,蓮生起身給夏泠鳶斟水,房外有一股刺鼻的藥氣。夏泠鳶剛想起身。
“藥煎好了?!蓖忸^有女人溫婉聲音傳來,不待夏泠鳶答話,推門進來。
夏泠鳶遲疑片刻,看了看蓮生,女人笑道:“喲,醒了?”
蓮生接過藥碗,神色陰沉,夏泠鳶問:“這是什么地方?”
女人在椅上坐下后答:“平崖葭城,好些了么?手伸出來?!?p> “邵哥帶你來這兒,足足跑了上千里路……”女人微一沉吟,按著夏泠鳶脈門,“須得仔細點,風寒都抑在身子里,待會得取針來給你散了寒氣,頭疼不?”
“邵哥?”夏泠鳶略一怔,蓮生看著那女人,瞇起眼。
女人會意,點了點頭,夏泠鳶又道:“你叫什么名字,這處是你家?”
女人淡淡答道:“我叫阮娘,你們現(xiàn)在有什么打算?”
夏泠鳶看阮娘那模樣,應(yīng)該是和蓮生認識,當即也顧不得問她來歷,沉吟道:“平崖葭城……九歲那年我來過,圣上帶著我入……”
阮娘說道:“太女,你把藥趁熱喝了,聽我一句話?!?p> 阮娘那聲太女叫的如此牽強,顯然并非是個普通百姓,雖口稱太女,卻絲毫不把夏泠鳶當作上位者看待,只將她視作小輩分,夏泠鳶看她坐在凳子上斟酌了許久后開口道“京城都傳你被火燒死了。”
蓮生蹙眉,微微搖頭,阮娘視而不見,徑直道:“依我看,再過數(shù)月,圣上與太子太女發(fā)殯后……”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現(xiàn)在,我想自己待會兒?!?p> 阮娘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與贊賞而后緩緩點頭,走了出去。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夏泠鳶想起那天宮外的馬車。
自那女人名正言順的男皇后病逝后,也就是她和夏恒衍的父親,于是后位就空了下來。六年前,圣上從自己的后宮中將一名男妃提了上來。
圣上并沒有立他為男皇后,而是封為貴妃,最得寵的男妃,有一子,今年十一歲,叫夏輝。
所以,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篡位計劃,十年前還是六年前,夏泠鳶手腳冰冷,心內(nèi)涌起一股寒意。
夏泠鳶問道:“平崖到北夜的路封了么?”
阮娘一怔,然后問:“你……太女想做什么?”
夏泠鳶道:“已經(jīng)過了三天了,四叔在北夜,他可曾回來過,京城……”
阮娘道:“邵哥帶你逃出京城后,三天里被誅了十余族人,他并沒有回京城。”
“估計……他們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了吧……”夏泠鳶仔細想了想后說。
她不確定他們是不是一伙的,如果真的不是一伙的那么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京城了。
她得想想辦法,怎么奪回這江山,不為別的,只為那高位上的那女人和那事事維護她的夏恒衍。
夏泠鳶喝著藥,看了眼蓮生,蓮生認識阮娘,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進宮之前,蓮生又是什么人?他又是怎么淪為奴隸的?
夏泠鳶問:“你和蓮生……是什么關(guān)系?”
阮娘淡淡道:“上司與下屬的關(guān)系?!?p> 她又問:“他是你的下屬?”
阮娘答道:“我是他的下屬,你這幾天必須靜養(yǎng),不可亂走動,待會有人送飯上來?!闭f完收拾藥碗走了。
夏泠鳶伏在窗邊,朝外望去,秋雨淅淅瀝瀝,阮娘的家背靠一座小山,后院外筑著磚墻擋泥流,以免山體滑坡,此時蓮生站在雨里,一身侍衛(wèi)袍上滿是泥濘,發(fā)狠地提拳猛揍磚墻。
蓮生站在院子里,沒頭沒腦一陣亂摧,將整堵丈許長的磚墻摧塌近半。末了又狠狠一拳,打在院里的梧桐樹下。
阮娘冒雨大叫,有人出來拉扯他,被蓮生野蠻地推到一旁。蓮生發(fā)泄完,疲憊地蹲在院里,渾身滴水,那模樣甚是孤獨。這是怎么了?
夏泠鳶甩甩腦袋,倒頭便躺,未來的日子里她要怎么辦?前路一片灰暗,身邊只有名侍衛(wèi)。那人一定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一旦被抓住……
夏泠鳶幾乎能想象到她在冷宮里度過一生的景象,她該如何做,啊……她這是造了什么孽啊,讓她經(jīng)歷宮變。不能坐以待斃,得想辦法。
新皇登基都得祭天,若自己在那時候,于百官面前出現(xiàn)……不可行,朝廷上多半會被清剿得只剩齊家的派系,齊氏只會把她指成替身。
忠于正統(tǒng)的大臣們,會不會猜到自己已經(jīng)逃出來了?他們會怎么做?上書請求驗尸?尋找太子太女?齊氏要迫害的人一定不止十來家,她得馬上行動,告訴大臣們她還活著。
讓他們先暫時讓步,保住身家,留在朝廷內(nèi)探聽風向?誰是忠,誰是奸?萬一又被出賣了怎么辦?唉……她能不能再穿越一次?
必須馬上采取行動,夏泠鳶作了決定,否則等到朝中剛直大臣都被殺完,京城就完全掌握在齊氏的手里了。
伙計把飯食送上來,一碗藥材熬的清粥,配了一碗炒雞蛋,小碟里裝著鹵蝦與咸梗豆,開門時外頭鬧哄哄。
夏泠鳶問道:“這是什么地方?客棧?”
伙計躬身道:“女公子身體好些了?這處是阮娘的良善堂,專給道上的兄弟,以及葭城百姓治病的地方。”
難怪有淡淡的藥味,夏泠鳶餓得狠了,接過碗便吃,將桌上食物一掃而空,感覺又活過來了。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躺了會,起身披上外袍,走出房去,步履仍像踩著棉花,不太踏實。這副身體著實太沒用了,唉,她感到有些悲哀,她很久沒生過病了。
藥堂外排著長龍,阮娘和幾名大夫在柜臺后為病人把脈,看了夏泠鳶一眼,溫言道:“女公子出來走走,消食也是好的,別走遠了,外頭下雨,秋涼?!?p> 夏泠鳶點了點頭,打量廳上愁容滿面的病人,當真是各有各的不幸,包括她自己。廳堂外的邊院,蓮生捧著個海碗,蹲在廊前扒飯。
不是阮娘的上司么?也不伺候好點?夏泠鳶心想,朝蓮生走了過去。
蓮生帥氣的右臉朝著夏泠鳶,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過頭,又敏感地側(cè)過臉去。蓮生嘴里滿滿的都是飯,咀嚼個不停。
兩人坐在走廊上看向外邊,夏泠鳶突然出聲道:“蓮生,下雨了,我得奪回來。”
蓮生看著她,沉默了許久后點點頭。
隨后,夏泠鳶去了解了朝中被斬人員,六部侍郎、大將軍家中都被抄了,唐家忠心耿耿,難逃被抄家誅九族的下場,她選擇化名為唐羽,因為這人為大將軍唐家最小的孩子,被保護得很好,極少人知道其樣貌。
問題是唐羽是男的,她是女的,夏泠鳶想了想,將自己的頭發(fā)挽成男子樣式,聲音刻意改變后,除了皮膚嫩些,身形嬌小些,倒也像個男子。
夏泠鳶顛來倒去地籌劃半晌,毫無頭緒,只得先走一步算一步。若換了尋常人,恐怕就是避過風頭后,遠歸山林,終了此生才是上道。但是她不能,她得將這一切給討回來。
從阮娘那里得了點本錢,聽到鑊奴進犯的戰(zhàn)亂消息,打算先往后涼看看再說。
如何把這點本錢在前線不斷倒騰,完成復族的第一步積累,夏泠鳶隱約還有點擔憂。
雖然她都經(jīng)歷了兩世了,她沒有半點做生意的經(jīng)驗,然而事已至此,不能不去做,現(xiàn)在不去,一輩子也別想去。
于是她打點行裝,在平崖傳來第二份淪陷的軍報時,帶上蓮生前往鳳山。風雪封江,平崖路遠,一騎踏雪,千山如黛。
入冬暴風雪遲遲不來,一來便是席天卷地的萬里冰封,鳳山距平崖沿路,只有從北疆域拖家?guī)Э趤碇性茈y的百姓與小股逃兵,不見北上難民。
夏泠鳶將自己養(yǎng)好后已是臘月間,懷揣幾百兩銀,帶上蓮生,迎雪北上。她在平崖阮娘藥堂處開出方子,前往離鳳山有六百里路遠的汀州,配了四車共三千盒蛇膏,雇了輛車,避過沿路哨崗,前往鳳山。
華恒河,河水南下,繞過鳳山往平崖盆地去,沿河走,兩岸都是漫天大雪,走走停停,戰(zhàn)事已經(jīng)暫停,再朝北便是前線。
軍事重地貴化城外的七十里地,有一座死寂的城市。城墻烏黑,已被燒得幾近全毀,城外一座兵營,乃是西秦增兵抵達時前期落腳之處。
雪小了很多,夏泠鳶站在兵道出口朝下眺望,偌大一陣城,唯剩北風獵獵,雪花紛飛,竟不聞人聲,仿佛在不久前已被鑊奴一把火燒毀全城。
兵營被摧得破破爛爛,她說道:“蓮生你在這里守著貨,我下去看看?!?p> 夏泠鳶小心下去,蓮生側(cè)身一滑,揚起雪屑,循著山坡也滑了下來。夏泠鳶也不趕他,穿過焦黑尸體一路進了兵營。
“他們被偷襲了?!毕你鲽S躬身檢視一具尸身,“鑊奴人做的?”
蓮生蹲下,手指撥開一名士兵的鎧甲,彎刀把鐵甲砍出一道裂口,帶著被灼焦黑的傷口與內(nèi)臟。
“昨天夜里的事?!鄙徤粍勇暽?。
一桿“齊”字的戰(zhàn)旗仍未倒,在冷風中獵獵飛揚。蓮生仰頭看著那桿戰(zhàn)旗,夏泠鳶轉(zhuǎn)身搜檢士兵的甲胄,取了幾副腰牌,用殘破的披風裹起。
“蓮生把旗拔了,咱們帶著貨上貴化城去?!毕你鲽S道,“時機正好?!?p> 蓮生說:“等一下?!?p> 他俯身把耳朵貼在地面,聽到遠處傳來混亂的馬蹄聲,神色凝重,夏泠鳶莫名其妙,也趴了下來,與蓮生面對面。
蓮生臉色微紅,夏泠鳶立即起身道:“那邊還有人在交戰(zhàn)?”
二人翻身上馬,沿著華恒河的冰面馳過,前往山丘的另一頭。
平原上展開一場激烈的混戰(zhàn),鑊奴騎兵小股突擊,把西秦軍打成一盤散沙,山下的小黑點開始四散奔逃。
夏泠鳶趕上了激戰(zhàn)結(jié)束的尾聲,鑊奴人獲得了全面勝利,所有分頭突襲部隊匯集,開始排山倒海般大屠殺。
數(shù)次反復沖殺下,威勢震天,夏泠鳶心知以他們主仆二人之力,萬萬無法在這千軍萬馬中扭轉(zhuǎn)戰(zhàn)局,只得靜觀其變“你看那里?!毕你鲽S微一示意。
最后一個小隊赫然有近百人,將領(lǐng)倉皇敗逃,唯剩幾名兵士苦苦支撐殿后。
“攔我者死——!”一聲爆喝,只見遠方有名尋常士兵雙臂各挾一桿長槍,舞開時如氣貫長虹,將鑊奴騎兵連人帶馬,挑得飛出戰(zhàn)陣。
夏泠鳶不由得為之心驚,我去,這大力士啊,臂力這么強,怎么會只是一名普通士兵?
蓮生似有點動容,只見鑊奴人已開始清剿戰(zhàn)場,那士兵多半無幸,夏泠鳶道:“能救么?”
蓮生生硬地說:“能?!?p> 夏泠鳶道:“這樣的勇士,若死在鑊奴人圍剿之下……”
蓮生反手拔出背后大刀,大喝一聲,未等夏泠鳶曉以國家大義勸說蓮生救人時,蓮生已經(jīng)像捕獵的狼,撲向山下!夏泠鳶心下無語,我還沒發(fā)起戰(zhàn)前動員呢,你就跑了?!
那一幕來得太過震撼,以至夏泠鳶畢生難以忘記蓮生的武技,縱使是多年后所有戰(zhàn)局都不及今日觀戰(zhàn)時的感受來得更突然,更熾烈。
蓮生落身陣中的一剎那,夏泠鳶仿佛感覺到身體里有股熱血在燃燒。蓮生一身血氣與悍勇堪比武神,他永遠不會敗,有他在身邊,夏泠鳶也永不會有危險。
這個念頭直到夏泠鳶死,都從未有過絲毫改變。只見一道黑影如疾風般穿來穿去,蓮生抖開長刀,鈍刀隨手一揮,攔路騎兵便被砍下馬來,衣袂飄蕩,箭如雨下,竟是奈何不得他分毫。
蓮生眼中一片清澈,目光卻未落在實處,仿佛誰也不看,卻又像將這天地間的戰(zhàn)局盡收眼底,他從密集的箭雨中掠過,揮刀時竟連馬匹與士兵噴灑的鮮血都濺不到分毫。
沉重斬馬刀砍出一條血路,敵軍尸體早已被他棄在身后,片刻間殺得鑊奴兵大潰,將馬倒,戰(zhàn)旗折,一桿斷旗攜帶著凜冽的風飛去,一桿斷旗余力未衰,竟能將攔敵的六名鑊奴兵穿胸而過,刺在一起!
蓮生停下腳步,收刀,鑊奴兵組成鐵壁般的陣線,卻無人敢上前。蓮生殺得興起,眸中滿是濃厚的血色,還想酣戰(zhàn)一番,上前一步。
鑊奴騎兵陣形微亂,退了半步。蓮生回手,收刀,不殺了。他把那名士兵提起,放在馬背上,牽著馬轉(zhuǎn)身離去。
三千鑊奴兵,無一人敢攔,夏泠鳶在山坡上等候,見蓮生回來,忙翻身上馬,從風雪中的僻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