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魏丞相勤政興社稷(一)
“你出入我的大將軍府第比自己家還方便吧?”高澄陰沉著面孔問道。
“是……”崔季舒面上堆笑地正準(zhǔn)備要說什么,忽然在一抬頭之際看到高澄陰郁的目光正盯著自己,立刻便嚇得收了笑心頭一顫,解釋道,“郎主……不是……郎主莫怪……叔正是看郎主白日在宮苑中心里不痛快,所以才……”
“所以……”高澄一步一步慢慢走過來,像是一只猛獸看中了心儀的獵物,閃著幽光的綠寶石般的眼睛讓人膽寒,崔季舒直覺得汗毛孔都豎起來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安粶?zhǔn)動!”高澄怒喝道,他已走到他面前不足盈尺的地方,忽然伸手一把薅住了崔季舒領(lǐng)口,崔季舒幾乎被他提起來,又被衣領(lǐng)勒得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郎主……饒命……是濮陽郡公……司徒……司徒侯景……”崔季舒口中擠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句話。
高澄忽然放開了他,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似的轉(zhuǎn)身走回廊下,提步上了玉階便向書齋內(nèi)走去。
“郎主……”崔季舒揉著領(lǐng)口處,有點猶豫。
“進(jìn)來!”高澄喝道,人已經(jīng)進(jìn)了書齋里面。
崔季舒趕緊跟上來。
他小心翼翼地跟進(jìn)了書齋,只見里面有一個小仆已經(jīng)點了燈,斟了熱茶。是世子喜歡喝的那種南朝和尚也喜歡的茶。世子慵懶地半躺半靠在坐榻上,似是若有所思,根本不看他一眼。他那一雙眼睛卻一點困倦的意思都沒有,神采熠熠。小仆非常有分寸,一句話沒有,極小心地做完了自己的事便躬身退出,關(guān)緊了門,顯然是非常懂家主的脾氣和規(guī)矩。
“季倫呢?數(shù)日不見了?!备叱闻趿饲啻刹柚巡患庇诤?,像是隨口一問。
“郎主恕罪,崔暹生了些閑氣,怕自己氣色不好,不敢來見郎主?!贝藜臼婀Ь吹厥塘⒃诟叱紊韨?cè)。
高澄抬頭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道,“坐,坐,坐下說。生什么閑氣?你郎主的脾氣你不知道嗎?說這樣的話來試探?真要不說便罷了,我定然也不多問。還嫌我今日不累嗎?”高澄的氣色又陰沉下來,滿腦子里都是今日在昭臺殿中的情景。
“郎主別生氣,還不是侄女和高慎的事嘛。高慎待發(fā)妻越發(fā)涼薄了,崔暹登門造訪,高慎避而不見。不僅如此,連家奴都對崔暹冷口冷面,所以把崔暹氣病了。”崔季舒怕高澄生氣,趕緊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高澄一邊喝茶一邊聽。高慎為什么這樣,他和二崔他們?nèi)齻€人都心里極清楚。他腦子里立刻又浮現(xiàn)出那個妖艷女郎,崔季舒說她是車騎大將軍李子雄的妹妹。他忽然從沉思中醒來,抬頭看了一眼崔季舒,淡淡問道,“那個李子雄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崔季舒一怔,沒想到郎主的心思在這兒呢。這個彎轉(zhuǎn)得太急,他反應(yīng)過來趕緊回道,“叔正不知,郎主且容叔正去探問。”
高澄沒提一句高慎和崔暹的事,但他的脾氣崔季舒是深知的,知道只要把這事讓郎主知道就夠了。兩個人都沒再往下說這個話題。
不等高澄再問,崔季舒便回道,“郎主,給臨賀郡王出主意的人是濮陽公司徒侯景。侯景讓臨賀郡王代梁主與魏和親?!?p> “你怎么知道?”高澄盯著他反問。
“臣既是黃門侍郎,宮掖內(nèi)的些許小事還是能探聽明白的。”崔季舒有點小得意。“正是侯景和蕭正德在昭臺殿外耳語良久,所以蕭正德一回來進(jìn)殿就和主上提和親的事。郎主難道沒看清楚?連公主殿下自己事先也是不知道的?!贝藜臼嬷傅墓鞯钕戮褪卿嚓柟魇挱傝ⅰ?p> 高澄沒說話。蕭瓊琚事先不知情,卻一點反對的意思也沒有,顯然是心中對自己怨懟頗深。想到這一點讓他心里有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頓時爽然若失,好像忽然之間對一切都興趣全無。
“侯景!又是侯景!!”高澄忽然暴怒了。這個奸滑之人,連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也奈何不了他。抬手狠狠向下一摜,珍品青瓷在一聲清脆的巨響后碎了一地,濺得滿地都是碎瓷碴子?!斑B你和長猷也瞞著我!”高澄怒視著崔季舒,猛然站起身向他走來。
“郎主息怒……”崔季舒完全明白他心里的苦處。表面上風(fēng)光的渤海王世子,大將軍、吏部尚書、京畿大都督,實際上究竟能不能實至名歸完全要靠自己。名位是天子給的,天子看的是大丞相的面子,或者也許多少有點馮翊公主面子。
但這些名銜畢竟不是天子之位,君臣名份不容臣子不服。既便大丞相高歡權(quán)威在手,但是這個權(quán)威能不能傳到兒子手里卻是很微妙的事。就如侯景之流,雖然必要臣服天子,但并沒有必要一定必須臣服于某個權(quán)臣。權(quán)臣之所以為權(quán)臣,靠的是自己,不是名位。
忽見高澄身子一軟,脫口便是一聲悶哼,但他很快咬牙忍住了,只是深鎖的眉頭顯然已是痛不可當(dāng)。
“阿惠!”崔季舒也脫口呼道,大步上來扶住了將要倒地的高澄把他攙扶到坐榻邊坐下來。
崔季舒胖大的身軀在高澄膝前蹲下身來,微微提了提他寬大的衣袍,借著燈光便看到他的一雙赤足。毫不避諱地伸手撈起他的雙足,這才發(fā)現(xiàn)更觸目驚心的事。雙足的足底都扎著細(xì)碎的瓷片,兩足都已經(jīng)是血跡斑斑。他每走一步都如同被針扎刀刺,每一步都要付出別人看不出來的代價。
“阿惠,我和長猷兄不是有意瞞你。是長猷兄怕你不能忍一時之氣,反遭了他的忌恨。其人奸詐,說不定什么時候趁我們不備施以辣手,不得不妨啊?!贝藜臼嫜鲆曋叱螄@息道。
高澄微微點點頭,沒再說話。
輕霧如紗籠著一輪孤月,距鄴城千里之遙的長安也到了夜闌人靜的時候。大丞相府里安靜得有點過份,這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缺少了一種鮮活氣??v然是大丞相府中規(guī)矩森嚴(yán)、井然有序太安靜了;縱然是大丞相府聯(lián)廊環(huán)繞、庭院深深,太空曠了;但這都不是最終原因,最要緊的是人的心氣兒沒有了。
新帝元寶炬總算是在長安的魏宮中坐穩(wěn)了天子的御座,但是大丞相宇文泰卻一點也沒有輕松,反倒政務(wù)繁忙的連和妻子長公主元玉英見面的時候都少了。而長公主元玉英自從先帝元修崩后便如同換了個人,總是沉默寡言。除了把大丞相府打理得極有規(guī)矩,教養(yǎng)大丞相嫡子陀羅尼之外,幾乎剩下的所有時間都在佛堂中渡過了。
新帝元寶炬和先帝元修是極不同的脾性。若說先帝元修性剛烈暴躁不能忍耐,那么新帝元寶炬和他便正是相反。元寶炬說不上多么的性格溫和,但他為人頗能有耐性,幾乎放手把社稷的興衰全都托付在了大丞相宇文泰身上,讓宇文泰政務(wù)、軍務(wù)、民務(wù)總攬,兩個人一柔一剛倒相得益彰得很。也許是因為從在洛陽起就見了太多元氏宗室經(jīng)歷的血雨腥風(fēng),也許是因為看到了宇文泰心間涌動的雄心壯志和雄才大略,總之長安因此而安。自東而來的大魏百官們也都在胸中松了口氣。
月影一寸一寸不為人知地移動,大丞相府后園書齋里的宇文泰渾然不覺時光如白駒過隙。當(dāng)他渾身酸痛地站起身,忍不住揉著發(fā)痛的太陽穴漫步走出書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后園里只有一處還有微弱的燈光,便信步向那里走去。
那是他的嫡妻長公主元玉英設(shè)的佛堂,此刻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從虛掩著的門里透出的暈黃而昏暗的燈光。他情不自禁地放輕了腳步,怕打擾到這份寧靜??墒撬€是不能自已地走到了佛堂門前,并且難以自控地伸手把門推開了一些,這樣他便將佛堂里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長公主元玉英的背影立刻映入他的眼簾。元玉英穿著極干凈的素灰色衣裳,沒有任何的紋飾。一頭黑發(fā)也沒有挽發(fā)髻,披散在肩背上。她一動不動地跪在佛前,顯然是全神貫注,也許就是在默誦佛經(jīng)。元玉英仿佛全然不知身后有人正在那么專注地瞧著她。此刻,除了跪在佛前的元玉英,還有佛堂門外的宇文泰,就再也沒有別人了。
宇文泰在門外站了許久。覺得好像和里面的元玉英咫尺天涯,明明很近卻覺得很遠(yuǎn)。他很想進(jìn)去,可是更希望她能發(fā)現(xiàn)他而起身走出來。希望能有片刻的寧靜,不被打擾,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一刻。哪怕只擁有她一刻,只要這種擁有能讓他們回到從前。難道她真的已經(jīng)心如槁木死灰了嗎?
最終,他還是沒有進(jìn)去。
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
宇文泰終于還是被心頭太多的牽絆拉住了。他有些木然地轉(zhuǎn)回身,又向著書齋走去。而這時候,一個纖弱的影子也正從他的書齋里出來。當(dāng)那個人在黑暗里看到他的時候,便迎著他走上來。
那個纖弱的影子輕盈得似乎是飄到宇文泰身邊的,就好像天上飄落的一絲彩云般綿密柔軟、無聲無息。宇文泰已經(jīng)走到書齋近處,趁著書齋里流瀉而出的燈光看清楚了這是一個經(jīng)常在書齋里服侍的奴婢。以前他從未注意過她,只是知道有這個人。今天這么無意識地專門瞧了她一眼才發(fā)現(xiàn),她真的很瘦弱。
“郎主……”奴婢輕輕喚了一聲卻欲言又止。
宇文泰并未止步,徑直往書齋里走去,只是做了個手勢命她跟進(jìn)來。
這個奴婢看起來是個極有分寸的人,并沒有跟在宇文泰身后喋喋不休,只是安靜地尾隨著他走進(jìn)書齋。這讓宇文泰心里很熨帖。難得安靜,難得沒有七嘴八舌,難得沒有千頭萬緒,難得沒有冥思苦想,難得沒有左右為難……太多難得了。這個奴婢看起來是個溫柔沉靜的人。
書齋里的燈光溫暖而明亮,在寒冷的冬夜讓人覺得格外溫馨。當(dāng)屋舍的門在他們身后無聲關(guān)閉的時候,同時把孤寂、黑暗、北風(fēng)都阻隔了。宇文泰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書齋井然有序,溫暖舒適。這讓他忽然心情格外好起來,可以把心里的千萬憂慮、所有擔(dān)心都暫時地拋開。
“郎主,蘇先生已經(jīng)等了一個晚上,郎主是否……”奴婢點到為止地提醒了一句。她的聲音輕柔溫厚,聽起來很舒服。
“蘇先生?”宇文泰蹙了眉頭這才想起來原本是自己把蘇綽請到府里來的。誰知道案牘勞形一夜竟把這事忘得干干凈凈。
“奴婢擅作主張,妄涉政事,請郎主恕罪。”奴婢見他蹙眉一言不發(fā),便跪下來請罪??墒撬恼Z調(diào)聽起來溫婉從容,一點沒有害怕郎主發(fā)怒或是怕他懲罰自己似的。只是她給足了他任性發(fā)怒或是懊惱自己的理由,給了他的情緒一個安放處,還是讓宇文泰覺得熨帖。
別的奴婢不敢或是根本不知道該不該說的話她說了,可見她膽大有見識,一定不是個一般的奴婢,這讓宇文泰忽然起了好奇心,隨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時候到書齋來服侍的?”
奴婢還是跪在那里,又輕又緩地回道,“奴婢叱奴氏,名字叫云姜。前些日子因為書齋里沒有人專供灑掃,是夫人命奴婢特來此的?!?p> 宇文泰走到書案邊,有意無意地用手撥弄著案上幾本原是擺放整齊的書,卻一直看著叱奴氏道,“你不似是一般的奴婢,是哪里人?”這個奴婢一直跪在他面前從容應(yīng)答,微微低頭,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