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逢天災關中遇劫難
天神手持巨大的利刃以驚天神力劈開了天空。閃電的光亮勾勒出了這一道天之痕。隨之而來的霹靂巨響如同天崩地裂,是天神震怒的吼聲,令整個關中都陷入到了無邊的恐懼之中。
宇文泰似乎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他安靜下來,擁著云姜卻只顧轉頭盯著窗戶處剛才閃電亮光出現(xiàn)的地方。盡管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剛才的閃電驚醒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不安。
云姜猛然驚覺周遭的空氣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慢慢變冷。在這個春天原本應該溫暖的夜里讓她感受到了長安冬天時才有的寒冷。她當然也感覺到了郎主的心態(tài)不安,在無聲息中從宇文泰懷里掙出來。宇文泰如同毫無知覺,任由她離去。云姜點亮了燈,取了外袍來。她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手腳極輕,幾乎不發(fā)出聲響,不敢打擾到郎主。
書齋里的燈光亮起來的一刻宇文泰卻向書齋門口走去。云姜跟上來把外袍披在宇文泰身上。宇文泰一邊走到門口一邊毫不理會地從她手里奪過衣襟,自己將衣袍胡亂穿好。這時兩個人都聽到了以瓢潑水般的極響的聲音。
宇文泰沒有任何猶豫地猛然拉開了書齋的門,立刻便看到外面大雨從天而降的場面。他不顧寒意重重走到門外的廊下。云姜稍一遲疑,但還是沒有跟著出去。她知道郎主必定是想起了什么要緊事,她此刻要做的就是不干擾他。她只是安靜地立于門內(nèi)看著宇文泰高大的背影。
宇文泰佇足聽雨,過了許久心里的不安稍有緩解。他方才注意到,在雨幕中遠處有一點燈光格外顯眼。立刻便認出,是他的妻子、長公主元玉英的佛堂。夜已深沉,她還沒有安寢嗎?
不是大雨相阻隔,不是這距離太遠,只是他不知道此刻她還能不再如同在洛陽時那樣對他傾心以對。轉過身來看到云姜還立于他身后,便向書齋里面走來,一面問道,“這雨下了有多久?”
云姜心里還惦記他滾燙的額頭,看著他進來她仔細關好了書齋的門,一邊在心里暗自計算回道,“已經(jīng)有十數(shù)日了?!彼睦锵胫?,這些日子雨下得連綿不斷,大雨多些,小雨不停,中間總是沒有中斷的?,F(xiàn)在原本已是春暖花開的時令忽然又變得陰寒起來,實在不是什么好兆頭。
心里這樣想著云姜還是很安靜地跟著郎主往里面走去。直到寢居門口處才柔聲低語道,“夜深了,郎主還是先安寢吧?!毕肓讼胗值?,“奴婢就在外面值夜,郎主若是欠安,奴婢便去請?zhí)t(yī)來?!?p> 宇文泰擺擺手示意她不必跟著,然后便自己進去了。
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云姜還立于外面,過了一會兒又聽到了他咳嗽的聲音。他的咳嗽聲淺而濁,擁于胸肺,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堵塞在胸腔里。云姜盡管不放心,但也只能止步于此。極輕地走回到書齋門口,靜靜聽著外面大雨滂沱,一點睡意也沒有。
雨一直下,仿佛天裂而洪瀉。
長安城中猶自是歌舞升平的一派繁榮。市井之民豈知宮中大魏天子重病未愈?又豈知真正執(zhí)掌著大魏天下前途命運的大丞相也在病中?
在大雨中凋零的碧樹幾日之內(nèi)又回到了冬日時一片干枯的樣子。長公主元玉英立于佛堂門口看著園中衰敗的景象。南喬輕輕走到她身后,輕聲低語,“殿下,該用膳了?!?p> 元玉英收回遠眺的目光,看著檐下前面的地上積水已經(jīng)甚深,而無休無止的大雨落地又打起了無數(shù)的大水泡。抬頭看天,陰晴不定,就好像這大雨從來沒有止歇過,讓人忘了天晴時曾經(jīng)是什么情景。
“撤了吧?!痹裼⑿闹袊@息著吩咐道,“駙馬都尉病了這幾日,我去瞧瞧。”
沒聽到南喬的聲音,元玉英奇怪地轉過身子。發(fā)現(xiàn)南喬盯著前面地上,也順著她的目光瞧去,發(fā)現(xiàn)地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粒一粒白色半透明的小顆粒,竟然下起了冰雹。
南喬恍然回過神來,忙回道,“殿下恕罪,奴婢失神了?!彼屑毲浦”?,又脫口道,“這個天氣乍暖還寒的,又下了雹子,真是奇怪?!闭f完便依照長公主吩咐去命人拿雨具來。
這時元玉英遠遠看到云姜的影子在書齋門口一閃。她心里莫名地一痛,向南喬擺了擺手,自顧自地又進佛堂去了。
冰雹下了很久,初時粒小后來粒大。云姜一直在重重寒意中立于書齋門口仔細瞧。這幾日郎主幾乎是昏昏沉沉,醒了睡睡了醒,體熱不退又不許傳太醫(yī),不許人知道,云姜只有自己暗自擔心。郎主每次醒來都會問雨停否,所以她格外留心。
“丞相!丞相??!”雨中傳來焦急的呼喊聲。
云姜看到一個著青衫的清瘦長者急急奔來,后面跟著一個府里的年輕仆役撐著一把青羅蓋傘追著長者為其遮雨。仆役雖不常見但認得是府里的人,長者眼生,不知怎么竟然闖進大丞相府的后園。不但沒有人攔著,仆役還為其擋雨,甚是奇怪。仆役雖年輕些,但竟然追不上這長者,更是奇怪。
等走近了云姜才看出來,這長者是蘇先生,蘇綽。大丞相府后園的書齋是宇文泰在府里理政時的靜室,如今也許多時候在此起居。若是見外朝的人,在府第前身有專用的院落,所以外人一般是進不了后園的。能進后園的只有于謹、趙貴兩位將軍,那是因為情份不同。即使于謹、趙貴也極少來,更別說闖入了。另外就是蘇先生、蘇綽了。但蘇先生為人持重,一般只在前面的院落里與大丞相議事,后園書齋只來過一兩次也是受大丞相之邀。此刻急急闖入,既不像是蘇先生的為人,也不像是蘇先生處事之風格。
蘇綽已經(jīng)走到檐下,還未等他說話,后面撐傘的仆役便詢問云姜郎主情形如何,說蘇先生有極要緊的事。云姜已經(jīng)看到了蘇先生衣衫已經(jīng)半濕,衣袍下擺處更是濕得厲害,猶豫一刻便答應先進去看看郎主,稟報之后再出來回話。
云姜進書齋時恰好宇文泰醒來,聽云姜稟報便命著衣。知道蘇綽必有要事,打起精神命云姜請?zhí)K先生進來說話。
蘇綽進了書齋,云姜極識趣地退了出去,又不敢遠走,便立于門外廊內(nèi)立等。那個仆役不敢進書齋,連郎主的面都見不上,早就退了出去。
書齋的門一關上就自成世界,里面極安靜,但外面肆意滂沱的大雨的聲音因為不被遮掩而更清晰地敲打在人的心頭。
蘇綽看到宇文泰雖然正襟危坐、衣飾整齊,但病容懨懨是無論如何也修飾不了的,便嘆息道,“丞相一病甚不得宜,關中隴右將依恃何人?”話說得不客氣,蘇綽的語氣也急了些。
宇文泰卻沒有絲毫怒意,瞧著蘇綽好像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目中詢問。
“丞相真的病糊涂了嗎?”蘇綽走到近前,身子卻顯然沒有剛才快步急奔時那么步閥矯捷靈便了。
“蘇先生康泰了嗎?”宇文泰關切問道,他的聲音略有沙啞,接著又是數(shù)聲咳嗽。
蘇綽身有舊疾,但此時根本不領宇文泰的關切之情,“下官康泰與否無關緊要。關中是否康泰才是大魏根本?!碧K綽嘆道。
“先生言之有理,吾之病數(shù)日不愈,是糊涂了,請先生指點?!庇钗奶┱褡髌鹁駱O誠懇地詢問。
“漢時高祖二年關中大饑,米斛萬錢,乃至人相食,漢帝令民食蜀、漢……”蘇綽剛開了個頭,外面忽然響起云姜的急呼聲,“郎主!”云姜的聲音略有怯意,但聽起來很焦急。
蘇綽是聰明人當然聽出來了,他停下來看著宇文泰。宇文泰知道云姜是有分寸的人,略一沉吟,站起身來走到書齋門口把門打開。
居然一眼看到車騎將軍于謹立于門外。
“主公……”于謹欲言又止。
宇文泰沒說話,示意他進來。
云姜看著郎主面色沉郁,眼看著書齋的門又關閉了。她也覺得今日確有不同,蘇先生和于謹將軍都是穩(wěn)重的人,卻不約而同闖郎主書齋,做了這么不合他們性格的事,究竟原因何在呢?
于謹進來看到蘇綽,略有意外,但幾乎有點喜形于色了,這在他是不多見的事。于謹一揖道,“下官無禮闖入,擾了主公和蘇先生?!?p> 蘇綽看是于謹,顯然也是眉頭一舒,“將軍來得正是時候?!?p> 宇文泰的身子此時支撐不住許久,他坐下道,“蘇先生的意思是大雨連日,今日又下了冰雹,怕……欠收?”他已經(jīng)是心頭一緊,但并不想說出這樣的結果來又不得不如此一問。
聽他總算是明白過了,蘇綽盯著宇文泰,也語氣艱難地道,“丞相明鑒。不是怕……”蘇綽似乎也不忍心去預言什么不好的結果,但還是略有艱難地直言道,“是必定。關中今歲必定欠收。丞相試想,如此大雨,又逢冰雹,田畝里的麥子還能收得上來嗎?人相至食的殘禍就在眼前,不是傳聞啊?!碧K綽的聲音有點哽咽了,他的憂慮已經(jīng)深深地渲染了書齋里的空氣,將現(xiàn)場的三個人籠罩在這樣已經(jīng)緊張起來的空氣里。
宇文泰表面上看起來無異,實際上如同萬丈懸崖墜落般心頭一顫,他覺得幾乎要窒息了,因此而劇烈咳嗽起來??鹊皿@天動地,但沒有一個人敢問他一句。云姜在外面都聽到了,也只能這么聽著,她是不能在這個時候進去的,這點分寸她當然能把握。蘇綽和于謹緊張地盯著宇文泰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
好半天,還是宇文泰自己緩了過來,慢慢喘息平穩(wěn)。
于謹滿面憂慮道,“主公的病時好時壞,總不痊愈……”他想往下說什么,宇文泰卻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宇文泰調(diào)勻了氣息向蘇綽道,“禍在眼前更不能自棄。說說怎么辦?”
蘇綽的眉心都快擰到一起了,想了想道,“天子新立,國之社稷初才安定,當以安撫民心為上。大災在眼前,逢此兇年,請丞相先減免租調(diào),力役也當免則免吧?!?p> “這個自然。”宇文泰已經(jīng)神色如常?!安坏绱?,太倉之粟、府庫余財當盡皆用之于民。民之難便是國之難?!?p> 蘇綽大感欣慰道,“如此甚好,丞相之仁是生民之福。大災又何懼,渡之以劫****悅,散之以財則人聚,民悅人聚則政和。丞相施之以仁,天子之位可守,大魏社稷可安?!?p> 宇文泰忽然一眼看到于謹還是蹙眉默坐,知道必是有事,便問道,“思敬兄不是為了災荒的事來嗎?”
于謹思慮重重地道,“思敬是武將,所憂慮之事自然和蘇先生不同?!?p> 蘇綽心頭一緊,轉頭看于謹。
于謹又道,“主公,思敬之憂不在長安不在關中,在鄴城?!?p> 宇文泰盯著于謹沒說話。
蘇綽自然也知道于謹不會在這個時候提發(fā)兵去征戰(zhàn)鄴城的事。
“你是說,恐高氏知情,發(fā)兵來攻?”宇文泰也是武將心里當然明白。
于謹微微點頭,“主公不可不防。”
蘇綽也明白了。這是彼此之間的事,吾不往不代表汝不來。若是真的有一天東邊的那個“大魏”趁隙來攻,逢此兇年國力虛弱可就真是比災荒更可怕的事了。但這是他力不能及之處,不便發(fā)表意見。
于謹和蘇綽都眼巴巴地瞧著宇文泰。
宇文泰卻忽然微笑道,“事已至此,憂慮何用?既便是‘大將軍’率兵征我,坦然受之就是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真正臨陣廟算,他未必贏,我未必輸?!甭犓Z氣平靜、鎮(zhèn)定,蘇綽和于謹心里稍稍松了口氣。
蘇綽笑道,“下官不懂用兵之道,但若是想來,既便是到了樵蘇后爨、師不宿飽之境,‘大將軍’也同樣是勞師遠襲,不速戰(zhàn)也恐將不得利?!?p> 宇文泰笑道,“先生言不懂用兵之道,這豈不是至簡之大道?”
于謹還是憂道,“蘇先生懂此道,‘大將軍未必懂此道’。倘若真是率師遠來,不管怎么說也是一場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