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同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莫云瀟獨(dú)自一人坐在涼亭中，望著天邊的明月。
寶成被殺的那個夜晚。同樣的夜風(fēng)颯然，同樣的月明如晝。莫云瀟望著皎潔的月亮，思緒紛飛，心亂如麻。
她暗笑自己癡傻，竟真的想借助別人的身體和所謂的邪惡勢力做斗爭。真是造化弄人，這副身體原本的主人或許正是邪惡勢力的一份子。想到這里，她啞然失笑。
正在她胡思亂想之際，忽然聽到一聲嬰孩響亮的啼哭。她精神一震，回頭向聲源處望了去。這啼哭之聲似乎是來自庭院中的假山之后。
“大郎，你可別太兇，嚇壞了這娃兒。來，讓我抱抱?！闭f話的是李仙蛾，來自同樣的方向。
莫云瀟好奇心起，便方輕了腳步，躡手躡腳的向假山的方向走去。
“你當(dāng)我們茗樓是安濟(jì)院嗎？”莫成林的聲音向來嚴(yán)峻：“你騙得過我那無知的女兒，可騙不過我。哼！你這樣一個體魄強(qiáng)健的男子，哪里像是逃荒的？就算是逃荒，來到了東京也該去開封府報備，自有官府安置流民，卻來我這里做什么？”
“老爺明鑒！”這男子雙膝一扣，跪了下來，連連下拜，說：“不瞞老爺，如今的官府層層盤剝，朝廷撥的救濟(jì)糧到了俺們手里，不過幾粒糙米，如何得活？小的就這么一點(diǎn)兒骨血，實(shí)在不忍斷送，這才來投茗樓的。”他說的感情至深，說話之后又“咚咚”的磕頭，即使是李仙蛾也有些不忍。
她一邊安撫著孩子一邊說：“大郎，瞧他說的不像是假話?！?p> 莫成林又問：“既如此，你身強(qiáng)體壯，怎么不去運(yùn)河上拉纖謀生？”
“小的也確有這個想法。”男子回答：“只是小的這一去，懷里的娃兒卻是無人照看。這是個女娃兒，聽說漕幫在城外有個什么鬼樊樓，專收女子，小的怕這娃娃被他們拐了去。”
“鬼樊樓？”莫成林眉頭一皺，頗是不解，說：“樊樓就是樊樓，為何叫鬼樊樓？”
男子一聲嘆息，說：“在東京，沒人不知道樊樓的。但樊樓掙的也是干凈的錢。可那鬼樊樓卻是個十足的惡店。他們或拐或買或騙，將良家女子誆去，做那茍且的事。每到夜里，燈火連天，女子哭，男子笑。只因他們只做夜里的生意，所以人稱鬼樊樓。而且……而且……”
男子欲言又止，莫成林不禁氣惱，追問：“而且什么？”
“他們還揚(yáng)言，終有一日也要將莫家的三個姑娘綁來，做什么頭牌公主！”男子如此說。
莫成林聽罷，“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瞪著一雙怒目，喝道：“沒想到天子腳下竟是如此藏污納垢！盛章就不管嗎？”
男子唯唯諾諾地說：“只怕盛老爺也常光顧呢?！?p> “真是豈有此理！”莫成林從石凳上一躍而起，反剪著雙手，來回踱著步子，看上去一臉的憤慨。
躲在假山后面的莫云瀟瞧在眼里，心中也是五味雜陳：“想來老爺子確實(shí)是疼愛自己的女兒。不過那鬼樊樓也確實(shí)是可惡得很，居然做這傷天害理的事！”
“寶寶不哭，寶寶不哭……”李仙蛾安撫著懷中的孩子，又仰頭對莫成林說：“大郎，何必去管別人的閑事。天下不平之事多有，哪能樣樣都管得過來！”
莫成林卻不睬她。他步子一頓，回轉(zhuǎn)過身來問這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袁璐?！蹦凶踊卮鸬?。
“袁璐？”莫云瀟一驚，尋思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聽過，一時半會卻又想不起來?！?p> 莫成林又說：“好，你隨我去一趟這鬼樊樓。我倒要看看他們誰敢綁我的女兒！”
李仙蛾也忙起了身，勸道：“大郎，可不要意氣用事。閑漢們討一句嘴上的便宜，咱們又何苦與他們鬧去?！?p> 莫成林將她一瞪，說：“你在家好生待著，我去去就回?！闭f罷就走。
莫云瀟忙迎了上去，叫了聲：“爹爹！”
莫成林和袁璐都是一呆，彼此對視了一眼。莫云瀟瞅著袁璐，也覺得他十分面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他。但他此刻無暇顧及別的，只對莫成林說：“爹爹，女兒攔你不住，不如咱們一同去吧。我會些功夫，還可護(hù)您周全。”
莫成林的眼神中閃出一絲憐愛，但這分憐愛轉(zhuǎn)瞬即逝，變成了如利刃一般堅毅的目光。
“你也留在家里，哪兒不要去。待我回來，還要為你準(zhǔn)備婚事。”莫成林又走了幾步，忽而又說：“萬一……我即使到了地下，也無顏見你的母親。”說完之后便帶著袁璐大踏步地走了。
聽了這話，莫云瀟心里感動，不知是喜是悲。她望著莫成林和袁璐的背影，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荷露?！崩钕啥昃彶接松蟻?，憂心忡忡地說：“我怕你爹爹這一去兇多吉少?！?p> 莫云瀟勉強(qiáng)一笑，說：“三奶奶寬心，爹爹自有分寸?！?p> 李仙蛾輕撫著懷中嬰孩的后背，這孩子已經(jīng)沉沉睡去。她也淡淡地一笑，說：“愿菩薩保佑，讓大郎諸事順利。”
莫云瀟笑道：“三奶奶信佛？”
李仙蛾有些尷尬，說：“慚愧，供奉菩薩已有十年了?！?p> “哦?！蹦茷t說：“想必菩薩念在三奶奶一片赤誠，定會保佑爹爹。”
李仙蛾沒有說話，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在這一刻，李仙蛾和莫云瀟似乎化敵為友，兩人之間的嫌隙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東京城的夜市輝煌如晝，從天街到馬街再到西大街，尤其是汴河兩岸當(dāng)真是游人如織，店伙計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莫成林和袁璐各牽一匹坐騎，在這人流中輾轉(zhuǎn)穿行。他們面色冷峻，走得又快，與周圍的環(huán)境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們過了州橋，行人驟減，也都各自騎了馬向朱雀門的方向而去。
朱雀門前有幾個稀稀疏疏的兵士把守。莫成林也沒放在眼里，縱馬就要過去。那兵士卻將長戟一亮，喝道：“何人闖門！”莫成林將馬的韁繩一勒，那馬一聲長嘶，便也停下了步子。
莫成林有些奇怪，平日里城門大開，商賈游人都可以隨便出入，今日卻為何要盤問。
但他仍然沒有下馬，居高臨下的回答：“軍爺，在下是茗樓的掌柜莫成林，出城去辦一點(diǎn)事，還望軍爺行個方便?！?p> 士兵一聽是莫成林，不禁獰笑了起來：“哦，原來是茗樓的莫大掌柜。聽聞前些日子您的掌上千金要選婿，鬧得滿城風(fēng)雨。怎么？莫不是新姑爺不愿伺候這‘女閻羅’，跑出了城去，莫掌柜親自去追？”
一言說完，眾士兵哈哈大笑了起來。
莫成林心頭怒起，但對方畢竟是禁軍，卻也不好得罪，只得說：“非也，我出城是會一位老朋友。這都不許嗎？”
兵士大笑道：“若是別人，自然是許了，可莫掌柜，卻是不許。”
莫成林兩眼一瞪，問道：“這又是為何？”
“嘿嘿，那您得問俺們的仇虞候！”兵士說著向身后一指，果然見到一個軍頭一邊啃著甘蔗一邊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此人留著兩撇小胡子，瞇眼笑著。
莫成林吃了一驚，情知不妙?！霸?！袁璐！”他張目四望，卻已不見袁璐的影子。
“哎呀！我上當(dāng)了！”莫成林這才恍然大悟。那個袁璐分明就是與這仇虞候串通好要陷害自己的。
“行了，別嚷了。”仇鋒嚼著甘蔗，有些不耐煩地說：“莫掌柜一向謹(jǐn)小慎微，若不是愛女心切，也不會冒然來此。在下還真有些動容。”
莫成林冷哼一聲，說：“我乃合法良人，就算官府要害我，總得有個罪名?！?p> 仇鋒猛地將手里的半截甘蔗一摔，怒道：“你還敢猖狂！你本是西軍小校，三十年前趁兵亂逃脫，爾后才做起了茶葉生意。哼！我說得對也不對！”
莫成林一驚，喝問：“你說我是軍中逃人，可有憑證!”
“你的坐騎就是憑證！”仇鋒厲聲一喝，忽而又冷冷一笑，將這白馬一番打量，說：“如我所料不差，莫掌柜胯下所騎的分明是軍中所用的大宛名駒！”
聽了這話，莫成林心中竟有了幾分慌亂。他的確是軍中的逃兵，而且還帶走了十多匹好馬。平日里，他的這些馬就在馬廄中飼養(yǎng)，偶爾莫云瀟會騎著到城外奔馳。只是這馬雖是神駿，但認(rèn)識的人并不多，就連開封府尹盛章也未曾見過如此好馬。所以數(shù)十年來也從沒出過事。可這仇鋒偏偏也是出自西軍。他把眼一瞧，便知這是軍馬。
仇鋒見他不言語，才又得意地說道：“如何？莫掌柜是自己和我們走呢？還是兄弟幾個請你走？”
莫成林忽然將眼睛一瞪。他的目光似箭似戟，包括仇鋒在內(nèi)的兵士們無不駭然退步。
他忽然仰頭哈哈大笑，說：“沒想到我半生謹(jǐn)慎，最終竟會載在這豎子之手！也罷！我就成全你們一件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