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酒司,顧名思義就是提供茶水和酒水服務(wù)的民間機(jī)構(gòu)。一般的婚喪嫁娶,都少不了茶酒司的參與。平日里,他們也做酒器、茶盞的租賃生意。
在茶酒司迎來送往的客人里,有公侯高官,也有富商大賈,見到多么顯赫的人物都不會(huì)覺得奇怪。不過今日來的這位客人,可叫掌柜的曹媽媽有些糊涂。
曹媽媽是一個(gè)身材略顯臃腫的中年婦女。她的臉盤圓潤(rùn),腰圍寬闊,嘴角處還有一顆極為顯眼的痣。
她笑著朝莫云瀟走了過來,說:“這不是茗樓莫家的大姑娘嗎?怎么有閑工夫到我這兒來?”
“曹媽媽?!蹦茷t淡淡的說:“誰不知道曹媽媽做生意是四四六局里最公道的。我便是來照顧您的生意的。”
“呦!”曹媽媽干笑了一聲,說:“茗樓可是家大業(yè)大,上好的汝窯茶盞都是一摞一摞的,咱們這兒能有什么好東西是你莫大姑娘瞧得上眼的?”
莫云瀟知道她是有意挖苦。茗樓被抄家已經(jīng)鬧得盡人皆知,曹媽媽自然也是知道的。但莫云瀟也沒有氣惱,只是微微一笑說:“咱們都是做買賣的。無論大小,開門迎進(jìn)來的都是客。我有一筆錢正愁花不出去,難道曹媽媽就不想問問?”
聽了這話,曹媽媽的眼睛果然放光。但她又想到,這莫云瀟可是罪人之女,自己與她做生意只怕引火燒身,便呵呵笑著,說:“莫大姑娘,您生在大富之家,咱呢,不過是升斗小民?!彼f著還亮出了自己右手的小拇指,表示自己身份卑微?!澳褪怯刑齑蟮馁I賣,咱也不該眼紅不是?!?p> 莫云瀟先是一愣,隨即也笑了?!安軏寢尣焕⑹抢锨拜?,很懂得明哲保身吶。”
曹媽媽冷笑一聲,將手里的抹布重重一甩,說:“大姑娘讀的書多,咱可不懂什么叫明哲保身,只是知道,該賺的錢賺,不該賺的錢就是送上門來也不能賺?!?p> “也好,曹媽媽不肯賞面,我只有另找他人了?!蹦茷t站起了身來,說:“若他日曹媽媽有暇,也可到我們茗樓來坐坐。小妹定是好生招待。”
曹媽媽眼睛一瞥,不無挖苦地說:“茗樓香盞取一葉,王母親來換潘園。呵呵,茗樓好大的排場(chǎng)。只是怕排場(chǎng)大了,是非就多了,是非多了,難免遭人嫉恨,最后落得個(gè)樹倒猢猻散的下場(chǎng)?!?p> 莫云瀟仍舊不惱,徐徐說道:“不錯(cuò)。我們的樹的確是倒了,但猢猻到底沒散。曹媽媽該知道我們茗樓能在這東京城里立足,靠的可不是氣派的門樓和名貴的茶器。我們有自己的茶藥方子,這個(gè)呀就叫知識(shí)產(chǎn)權(quán)?!?p> 曹媽媽心頭一動(dòng),便又問道:“怎么?難道莫大姑娘還想東山再起?”
“我們家的汝窯茶盞都給官兵們打爛了,這不來租借一些?!蹦茷t幾步趕上來,說:“若是曹媽媽肯做我這筆生意,將來茗樓的招牌重新立了起來,小妹絕忘不了您的雪中送炭之恩?!?p> 曹媽媽有些猶豫了,但仍是面有難色:“可是你……”
“我既能出來,罪責(zé)便已洗脫?!蹦茷t又望望左右,湊近曹媽媽的耳畔,低聲說:“咱們的買賣可以不走公賬,曹媽媽悶聲賺錢,神不知鬼不覺!”
“這……”曹媽媽皺眉一想,又說:“若日后茗樓起來了,你可得送我?guī)讖埐枰?。?p> 所謂“茶引”,便是去采購茶葉的憑據(jù)。只因宋代飲茶之風(fēng)大盛,所以“茶引”也是身價(jià)倍增。曹媽媽討要“茶引”自然不是為了去折算成茶葉,而是要等待機(jī)會(huì)高價(jià)賣出,好賺一筆錢財(cái)。這個(gè)邏輯,就和現(xiàn)代的股票有異曲同工之妙。
莫云瀟呵呵一笑,便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好!咱們一言為定?!?p> 曹媽媽也真爽快,立即就和莫云瀟簽了字據(jù),按了手印。曹媽媽心中歡喜,覺得是趁火打劫,占了一個(gè)極大的便宜,便將司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套青瓷拿了出來。
莫云瀟卻是連連搖頭,說:“我不要這樣名貴的茶器,就要最普通的,短工都用得起的那種。”
曹媽媽楞了一愣,便也欣然答允了。莫云瀟付過了錢,卻沒有立即將這些茶器帶走,而是暫存在曹媽媽這里,然后只身離開了。
她要尋找一個(gè)合適的落腳之處,既能安家又能打開門做生意的。她在東京城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從馬街走到州橋,橫穿西大街,進(jìn)舊宋門,來到了馬行街。
戴著帷帽的她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但見大街上到處都是人流喧嚷,太平車、騾車、馬車彼此交織的熱鬧場(chǎng)景。她走著走著,竟是有意無意間,又回到了茗樓門口。
她駐足一望,這時(shí)的茗樓早已寂寥蕭索。大門緊緊關(guān)著,上面貼著封條。掛在大門上方的碩大牌匾也扔在了角落里,裂痕滿布。想想這里曾經(jīng)的繁華,一股愴然之感在莫云瀟的心中升起。她不忍多看,只有加快腳步匆匆離開。
而就在這條大街的盡頭,是一個(gè)十字路口,四方百姓彼此交織。朝著左方走去,便會(huì)來到東京城的主干道—天街。
就在這路口,她望見有一家茶肆卻上了門板。此時(shí)正當(dāng)中午,正是人們吃飯、喝茶的當(dāng)口,可這家茶肆為何不開門呢?
莫云瀟心中好奇,便上去輕輕拍了拍門板,問道:“主人可在?主人可在?”
“誰呀?”里面一個(gè)老人的聲音傳了出來。
“老人家,我是路過的,想討碗水喝?!蹦茷t這樣說著。
里面的老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可是莫家的大姑娘?”
“正是!”莫云瀟有些驚奇,忙問:“老人家居然通過聲音就能認(rèn)出我來,想必是極為熟悉的了!”
“哎呀!如何能不熟悉!”老人的腳步聲漸漸臨近,將門板也拆了下來。他將門打開,正好瞧見了莫云瀟。
莫云瀟有些迷惑,一時(shí)還想不起他是誰??蛇@老人立即就跪倒在了莫云瀟的身前。
“老人家,您這是做什么?”她吃了一驚,急忙伸手去扶。
老人卻攀住她的胳膊,帶著幾分哽咽的聲音說:“大姑娘,你還記得我嗎?上元節(jié)你去金明池,還特意光顧了老小兒的茶攤呢?!?p> “哦?”莫云瀟想了想,記憶里卻是一片空白。那時(shí)她還沒有穿越而來,因此也就不認(rèn)識(shí)這個(gè)老人。
老人哽咽著說:“難得姑娘開恩,肯讓小老兒去茗樓學(xué)藝。這份恩情,俺可不能忘記!”
“哦,原來如此,咱們里邊說吧?!蹦茷t將他扶起來,隨他一起進(jìn)了店來。
這是一家小店,大小幾乎只相當(dāng)于以前茗樓的一間柴草房。但莫云瀟左右一望,但見這里桌椅齊全,心中暗喜:“地理位置不錯(cuò),店里環(huán)境也不錯(cuò)。是個(gè)好地方?!?p> 老人用衣袖擦去凳子上的灰塵,請(qǐng)莫云瀟坐了下來,繼續(xù)說:“俺去茗樓學(xué)藝之后,便將金明池的攤子收了。本想著在茗樓學(xué)三年手藝,出來再做??上АΓ咸鞝敳婚L(zhǎng)眼呀,偏偏把霉頭降到茗樓來了。俺也本是要和茗樓的伙計(jì)們一塊被賣的,只是俺是學(xué)徒,不在店里吃住,僥幸逃過一劫。俺瞧這鋪?zhàn)舆€好,剛花光了積蓄將它買了。葉子、茶盞什么的都還沒有預(yù)備,姑娘正巧來了。可真是救星來了呀!”他越說越激動(dòng),說到最后竟是嗚咽不能自己。
莫云瀟忙安慰他,說:“老人家不要太傷悲。”
“俺不是替自己難過,是替姑娘難過。”老人抹了一把眼淚,說:“茗樓是莫家?guī)资甑男难瓦@么倒了?!?p> “茗樓倒不了?!蹦茷t說:“趕巧咱們遇著,不如一起重新把茗樓的招牌立起來吧。”
老人一驚,忙抬頭說:“姑娘可是認(rèn)真的?”
“自然是認(rèn)真的?!蹦茷t說:“我已在茶酒司租了茶盞器具,現(xiàn)下就是出來找鋪?zhàn)拥?。我還正發(fā)愁手里的現(xiàn)錢不夠,真是幸甚,叫我遇著了先生。這家店我想盤下來,只是這盤店的錢恐怕……”
“哎呀!”老人急忙起身,向莫云瀟作了一揖,說:“俺哪還敢收錢。這家店就歸姑娘所有了。”
莫云瀟心潮澎湃,也站起身來說:“這可萬萬不能。我們只能借用。老先生若是不棄,也請(qǐng)做我們的茶博士吧!”
老人驚訝莫名,說:“俺才學(xué)了不足一月,如何就做茗樓的茶博士?”
“如今吶,只有您能做茗樓的茶博士了?!蹦茷t搖頭苦笑,便又問:“只是我們一大家子人,如何住得下?”
“這個(gè)好辦?!崩先藥е茷t來到了后院。這個(gè)后院不大,只有一棵老樹和一間并不算寬敞的房間。房里有一張桌子,一張大通鋪,再無其他什么了。
這房子也不算新,肉眼可見的蛛網(wǎng)四處都有,空中飛舞的灰塵也很嗆人。
莫云瀟眉頭一皺,說:“只有這一間嗎?”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說:“是,只此一間,只怕是委屈姑娘們了?!?p> 莫云瀟掰著手指默數(shù)著:“云湘、云溪、二奶奶、三奶奶、我,嗯,擠一擠倒是夠了。時(shí)雨嘛……可住在太學(xué)?!比缓笏謫枺骸澳窍壬隳??”
“不妨事不妨事!”老人笑著說:“外面的桌子并起來,足夠老漢睡一覺了。”
“那倒也委屈先生你了。”莫云瀟轉(zhuǎn)身向回走,說:“說起來,這鋪?zhàn)邮悄?,我們這叫鳩占鵲巢,真是過意不去。”
“姑娘說哪里話。”老人跟在她的身后說著:“姑娘的恩情,老漢總得報(bào)答?!?p> 莫云瀟走到門口,轉(zhuǎn)身問道:“老人家,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p> “小老兒姓周,排行老四,人們都叫俺周老四?!彼麚狭藫项^,笑著說:“爹媽沒讀過書,起不了什么好聽的名字?!?p> “嗯,那我就以先生相稱了。”莫云瀟說:“周先生,你的情義日后我一定重重報(bào)答。現(xiàn)在,我要去接我的妹妹和姨娘了?!?p> 于是當(dāng)天下午,莫云瀟一家人就都搬來了這個(gè)小店。這兩對(duì)母女見了這屋子都是大為吃驚,云溪更是連連后退,說:“我不要住在這兒,我不要住在這兒……”
“云溪!”莫云瀟迎上去,對(duì)她說:“你不住也得住了。不僅是你,我也得住在這兒?!?p> “荷露,不是我說你。”張蕓兒湊了過來,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說:“你瞧瞧,這兒哪是人住的地方?!?p> 莫云瀟眼睛一瞪,說:“周先生不是人嗎?他能住,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p> “唉,我們和他又不一樣的了?!痹葡娴闪苏驹诶蠘渑缘闹芾纤囊谎郏终f:“不行,我要回曾樞密那里去!”
莫云溪卻是一陣?yán)湫Γ骸澳阋厝ィ咳思乙驳檬漳阊?。大女兄和魏夫人是好朋友,和你又有什么干系??p>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張蕓兒忙是勸架:“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住的地方再另想辦法吧。反正我們母女是絕不住這兒的?!?p> “就是,我們可不住?!痹葡嬉舱f著。
“你們不住也好,我和我娘還有大女兄住。省得跟你們擠在一塊!”莫云溪這樣說。
莫云瀟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倚門而立,靜靜地看著她們斗嘴,這時(shí)才扭頭望著在屋里四處打量的李仙蛾,說:“三奶奶,你怎么說?”
“這兒總比牢里好?!崩钕啥贽D(zhuǎn)過身來說:“荷露,就住這里吧。”
“哼!慢走!不送!”云溪沖張蕓兒母女倆扮了個(gè)鬼臉,便也進(jìn)屋去了。
“娘!你看她!”莫云湘拉著自己的母親還要撒嬌,但張蕓兒已是半張臉都給羞紅了,只能重重將她的手一甩,斥責(zé)道:“你還嫌你丟人丟的不夠是不是!”說完也悻悻地走了進(jìn)去。莫云湘討了個(gè)沒趣,也只得跟著進(jìn)去了。
李仙蛾走過來對(duì)莫云瀟說:“荷露,這次咱們家能劫后重生,可全虧了你。沒有你的話,我們……唉,慚愧得很,大郎在的時(shí)候,我們總想合起伙來整你,可如今……”
“三奶奶,舊事不提?!蹦茷t打斷了她的話,說:“咱們得向前看,日子總會(huì)一天好過一天的?!?p> 李仙蛾含淚點(diǎn)頭,說:“是,日子總會(huì)一天好過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