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拂意覺得自己身上的寒氣散了些,身上已經(jīng)暖了起來,她便坐近了,笑著問道:“永靜妹妹難道不開心嗎?”
宋吟抬起頭,眼神天真無辜:“開心什么?”
“不用離開家,去千里之外。”
“我原本也不用去。”
她漫無目的地撥弄著盆里的炭火,目光如炬地看向段拂意,問道:“你知道我這一路明白了什么嗎?”
段拂意不動聲色地問:“還請賜教?!?p> 宋吟低下頭,看著炭火緩緩道:“古人常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擔君之憂,也正因此,我祖父毫不猶豫將我推到了和親公主的位置上……可我突然發(fā)覺,這并沒有什么道理?!?p> 她抬眼,繼續(xù)道:“我前幾日回家看我娘,在路邊聽見人說他的女兒冬日里洗衣服生了凍瘡,十指腫如棒槌,而公主們卻可以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年到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唾手可得,憑什么不該去和親?!?p> 段拂意看見宋吟伸出手,她看著自己的手掌困惑的說:“可是我沒有啊,你看我的繭……我爹院子里七八個小娘,孩子多得恐怕他自己都記不全名字,我娘出身低,我也不比下人好多少,也要冬日在冷水里洗衣服,夜里在窗前對著月光做女工,因為沒錢買燈油,我憑什么要去北齊和親呀?”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她們食的是百姓的俸祿,什么也不用做,生下來就高人一等,你看過宋元止的手嗎?就是那雙把我推到湖里的手,比羊脂玉還嫩。”
宋吟抬頭,嘴角有一絲譏諷的笑:“所以,為了天下太平,為了從小的錦衣玉食,她本就該去和親吧?!?p> 段拂意一時怔住,此刻放在膝蓋上的那雙手下意識往衣袖里鉆,有些無所適從起來。
她的手只有寫字磨出的薄繭,就如宋吟所說,她直到現(xiàn)在,賴以生存的是母親的遺物,和肅王府里的月錢,而這些最終都是來源于百姓。
正因為農(nóng)民埋頭耕種,商賈奔走南北,因為萬民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生活,繳納上來稅賦,國庫里頭才有錢讓她們衣食無憂。
她自以為已經(jīng)經(jīng)受過磨難,可以獨擋一方,實際上,離開宋祁,她連生存下來都是一件難事。
在她出神之際,陛下身邊的小黃門來各宮宣讀圣旨,恰好到了望仙臺。
宋吟裹好狐裘,和段拂意一同去聽,她臉上掩不住好奇之色,低聲問道:“你猜是四公主,還是七公主?”
段拂意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圣旨寫得慷慨激昂,誓要一雪前恥,頗有不破北齊終不還的氣勢。宣讀完畢,她打量著宋吟的神色,漸漸低沉下來。
小黃門走后,她坐回榻上,自嘲般笑笑:“怎么要我和親的時候,講家國大義,如今到了他自己的女兒,就開始論國家榮辱了?”
段拂意無言以對,默默退了出去。
此次北伐,任命鎮(zhèn)西侯陸聿懷為大將軍率兵二十萬直入北齊,肅王宋祁隨同,任由鎮(zhèn)西侯調(diào)遣。
正是開春萬物生長之時,陸聿懷在帳中三日未出,出賬之時,便是開拔之時。
宋祁而今與文斯嫻私下已經(jīng)和離,面上是以她身子弱為由,而段側(cè)妃身子骨強健許多,故而帶了她同行。段拂意私心也掛念段長柯,欣然前往。
出京前一夜,幾個丫頭在屋中收拾行禮,她則悄悄跟著王二溜出了府。
府里大家都忙著,無人有這個閑暇隨時盯著她。
一路到了東街的杜記酒肆,從后門進去上了二樓,那個高大的身影站在窗邊,看著樓下。
段拂意走上前,順著蒲蘅的目光往外看,斜對門是白記糕點鋪,他家的芙蓉酥甜而不膩,香酥可口,汴京城許多清貴人家都是??汀?p> 蒲蘅回頭看向她,從袖中掏出那封信遞了過去,低聲說:“我查過了,益州的軍營里沒有這個人,確切的說,是如今兵部登錄在冊的益州軍籍里,都沒有這個人的消息。”
段拂意有些詫異地抬起頭,她接過信,打開仔細看里面的內(nèi)容,疑惑地說:“會不會是寫錯了名字?或者是新兵還未登記在冊?”
蒲蘅搖了搖頭:“應(yīng)該不會,我找益州幾個大營里的人都問過了,沒有這個人,這名字并不常見,即便寫錯了某個筆畫,同袍也不至于認不出來,但是很奇怪……我派人去細細找了一下各地的戶籍,青州有個叫劉延棠的,不過并非軍戶,而是個農(nóng)戶,地方也對不上?!?p> “蒲將軍,能找人去那個農(nóng)戶家里問問嗎?”
“好,你……”蒲蘅有些語塞,一時不知該不該開口。
段拂意笑了笑,說道:“你我之間,有話直言便是?!?p> 他目光定定地看過來,在月光下清凌凌的一片,他說:“益州如今的兵馬大多是昌平侯在管,他是肅王的親舅舅,你何不找他問問看,興許會有別的答案?!?p> “正因如此,才須得避著他?!?p> 感情會讓人的判斷出現(xiàn)偏差,讓人無條件偏向那個更親密之人,使人看不清真相。
已經(jīng)得到了回答,段拂意行了個禮:“蒲將軍,多謝。”
說完便欲走,卻被蒲蘅叫住了:“阿瑛,你真的要去幽州嗎?鹿苑馬騎得快些,半日就可以趕到,但幽州不同,我可能……真的趕不過去?!?p> 救不了你。
段拂意回過頭,笑著說道:“蒲將軍請放心,這次,我可以保護好自己,況且肅王是我的夫君,他也會保護好我的?!?p> 說完,微微點頭便闊步離去了。
蒲蘅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心里突然感到空落落的,她方才說的是“夫君”,不是“殿下”,他覺得阿瑛好像真的不太需要他了。
以前她看他的眼神,公主府前初見的錯愕,少女從轎子里偷偷打量他的仰慕,在大帳里抬頭時一瞬間的微怔,到現(xiàn)在看他時目光如一潭平靜的湖,好像有什么……變了。
兵貴神速,便要乘人不備時。第二日大清早馬車便從王府出發(fā)了,駛過長街時隱隱聽見哪家高門里的炮仗聲。
段拂意坐在馬車中,此行帶的東西簡便,丫頭只帶了段小引一個,此刻主仆二人正坐在馬車中。
小引眼里全是驚奇和欣喜,不像是去打仗,倒像去參加燈會:“姐姐,我還從沒有出過關(guān)呢,你說關(guān)外現(xiàn)在是什么樣呀?戈壁應(yīng)該是不會變,那草原的草呢,長起來了嗎?”
段拂意笑著敲了敲她的額頭:“如今才二月份,恐怕積雪都沒化呢?!?p> 她捂著頭抱怨道:“冬卉原先老捏我臉,你就敲我額……”
最后一個字還沒說出口,話音便低了下去,她像是說錯話一般悄悄打量著段拂意的臉色。
好在這時,馬車后頭突然鉆進來一個人,速度快得趕馬的車夫只感到一陣顛簸,眼角閃過的紅影還以為是錯覺。
而車內(nèi),段小引看了一眼段拂意,又看了一眼剛剛鉆進來的顧小然……
等等!
她眼睛猛地一睜,像想起什么似的,驚愕地看著顧小然,“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