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始,蒼穹黝黑。
一道挺峻的身影沿長廊朝外走。
樂崧提燈在側(cè)。
橘黃燈芒破開一片夜色。
搖曳的燈火由遠及近,守夜仆人提早一步敞開正門,等著他的主子跨過門庭,坐上馬車邁入朝堂。
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往常一樣,信步掠過門房,類似的場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沒有變化地重復(fù)著。
今朝一樣又不一樣,越過朱漆大門嚴(yán)沼下意識朝臺階下看去。
洞開的門庭外空無一人,他步履微微一滯,方才彎腰入了車廂。
坐定,視線又下意識看向車廂一角,前幾日放置提籃的地方重新變得空蕩蕩,就像有什么東西闖入后又快速席卷著離開。
心間泛起的一縷細微異樣,讓他眉梢似覆了一層冰雪。
習(xí)慣這種東西有時候很不可思議,當(dāng)習(xí)慣了某件事,便成自然。
因著連續(xù)幾日起得比雞早,四更天裴姝腦子沒醒,身體機能卻蘇醒了過來。
睜開昏懵的眼,望著里外黑咕隆咚一片,裴姝愣了片刻,才想起今兒不用再早起,又直挺挺倒了下去。
這一覺便酣睡到天光大亮,能睡飽實在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裴姝慢吞吞趿鞋下床,舒舒服服抻了個懶腰。
騰在半空中的手驀地一頓。
嘶,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糟了,今日東宮有謝顯的繪畫課......
裴姝揚聲喚了蕓鷺進來。
收拾停當(dāng),急急忙忙出府。
剛到廡廊下,就聽到一個綿軟的聲音喚住她:“阿姊,我有話要問你?!?p> 裴姝不耐看過去。
裴鈺一身粉嫩的蜀錦云緞,瓜子臉,細眉杏眼,五官雖不及裴姝明媚驚艷,可眉眼間自帶一股我見猶憐的荏弱之氣。
綿綿軟軟的說話,便自然而然流露出花瓣含露的嬌態(tài),好似矜貴的瓷器娃娃,讓人油然生出保護欲。
但這里面的人不包含裴姝:“何事?有屁...有話快說。”
無論是上一世裴姝刻意扮作清冷持重的樣子,還是這一世回歸本性的裴姝,她與裴鈺的性情皆是迥異不同。
全然不是一路人。
撇開上一世的恩怨不談,也是尿不到一個壺里去的。
要不是察覺到裴鈺有些古怪,裴姝懶得搭理她。
裴鈺水汪汪的杏眼看著長姊,軟聲軟語道:“我就是想問問和親一事,阿姊可有跟陛下陳情?”
裴姝瞎話張嘴就來:“說了,陛下答允換個人替你?!?p> “不可能!”裴鈺脫口而出,又急急剎?。骸懊髅?.....”明明和親的事最終不了了之,她昨晚夢到了的。
就像那日她夢見祁郎高中,陛下欽點他為探花,年紀(jì)輕輕就官拜戶部尚書……
“明明什么?”裴姝視線倏然犀利,定定盯著她問。
到底才十四,如今的裴鈺尚不能完美地掩飾情緒,面對陡然銳利而審視的目光,眼神不免躲閃:“沒什么,阿姊你去忙吧?!?p> 裴姝嗤地笑了:“裴鈺啊,我還是更喜歡你囂張的樣子?!?p> 裴鈺表情似懵懂:“我不明白阿姊是何意?”
裴姝唇邊噙笑,嘖了聲:“狼窩里是混不進小白兔的,都是狼何必自欺欺人?!?p> 裝的再像小白花也是狼,本性兇殘的狼。
她演的累,她看的也累。
沒興趣陪她演,還不如正面廝殺來的有趣一點。
此等小把戲,實在無趣之極,裴姝突然沒了興致去刺探她的秘密,決定撂一邊見招拆招。
大約巳時三刻,裴姝才緊趕慢趕到了天祿閣。
她到的時候,著一身襕袍的謝顯正背對著門,立在小太子身側(cè),不時出言點撥。
裴姝提著裙裾,摒住呼吸往座位上一點一點移動,預(yù)備悄無聲息坐下去,假裝自己來了很久。
只是......
殿中過于安靜,小心再小心挪動椅子,也不免發(fā)出細微的聲音。
響動一起,一大一小同時轉(zhuǎn)過頭來,裴姝僵在原地?zé)o處遁形。
謝顯回頭,掀起狹長的眸子,淡泊地看了她一眼。
平心而論,這一眼并不算嚴(yán)厲,但裴姝莫名就覺得心虛氣短。
在過上一個時辰就該歇晌了,遲到那么久,是稍微過分了些。
這堂課上完,裴姝還要從小太子同窗的身份切換成他的先生,謝顯到底給留了些面子,只道,
“阿妤聰穎絕倫,想來應(yīng)是無須聽講,便能領(lǐng)悟個中精髓?!?p> 裴姝能說什么,硬著頭皮上咯。
反正像她這種沒有藝術(shù)細胞的人,聽不聽講其實區(qū)別不大。
裴姝抻長脖子瞅了瞅前面小太子攤開的畫紙,仔細辨認了下,今晨習(xí)作應(yīng)當(dāng)是落英繽紛的樹?
想起師父曾經(jīng)教的小技巧,心里一下就有底了,畫樹最是簡單不過。
筆尖蘸取濃墨,吹開墨團,側(cè)鋒運幾筆主干就有了,再取顏料點畫,豈不就大功告成?
一激動墨抖多了,暈開一大灘,橫看豎看也不像一棵樹,倒像是一根粗壯的炭?
算了,畫技不夠,顏色來湊,裴姝唰唰蘸取顏料,畫紙上那根光禿禿的炭色彩一下就豐富了起來。
像那么一回事。
第一次大膽運用色彩,五彩斑斕的還挺好看,裴姝當(dāng)下就覺得信心十足,把能用的顏色全招呼上了,東一坨西一坨填滿畫紙。
用她的眼光來看,自己畫的神作除了斑駁迷離了一點,沒什么大毛病。
一個時辰過去。
小太子早已將課業(yè)交了上去,還在謝顯的指導(dǎo)下修改了幾處。
他天分不錯,謝顯稍作指引,就從小兒涂鴉到像模像樣,畫工不說多純熟,至少能清晰看出是一棵樹。
蕭啟元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來裴姝的交卷,日上中天,肚子餓得咕咕叫。
悄咪咪瞟一眼上頭的謝顯,見他捏著卷書看的專注,于是悄悄挪挪屁股靠近裴姝的桌案,小手背在身后,不停戳裴姝的案臺。
提示她該交卷了。
他好餓,拖堂什么的最討厭了。
“別鬧?!迸徭两谏实氖澜缋锊豢勺园危骸拔以僬{(diào)調(diào)色,差一點就完美了。”
這副畫是她迄今為止最滿意的畫作,原來色彩可以化腐朽為神奇!
所以,她不是沒天賦,只是沒用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