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曉,東邊泛起魚肚白。
一片早課梵音中,老和尚披著滿身晨露歸來,臨淵仍坐在房頂看日出。
“阿彌陀佛?!?p> “大師此行是否順利?”
“一切順利,請施主去后院詳聊?!崩虾蜕形⑿Α?p> 臨淵跳下來:“請?!?p> 關(guān)上門,老和尚從僧袍里顫巍巍拿出化妖瓶。
瓶身雕龍刻鳳,歷百年而色不腐,精美絕倫,一看即知絕非凡品。
“三十五年,老衲總算是兌現(xiàn)承諾,把化妖瓶歸還道門?!?p> 老和尚雙手捧著化妖瓶鄭重遞交與他,隨后緩緩道:“此生心結(jié)有三,其一為化妖瓶,其二為葉施主,其三……”
“是您的…孩子吧?!迸R淵猶豫了下,還是用了孩子這個詞。
老和尚點(diǎn)點(diǎn)頭:“眾生皆佛,未能渡他向善,反而造成危害,老衲愧對如來。所幸,還能解開一個化妖瓶?!?p> 臨淵想安慰他葉傾霜之事也算告一段落了,可憶起她昨晚不生不死的發(fā)呆模樣,頓時什么都說不出口。
她看起來并不好。
良久,他只能跳過葉傾霜,安慰道:“大師不必耿耿于懷,那個孩子自有際遇,說不定自己想開就棄惡從善了。以后我若是遇到,一定盡力幫您了結(jié)此念。”
“多謝臨淵施主?!崩虾蜕须p手合十。
“不可!”緊閉的房門突然被人推開,臨淵轉(zhuǎn)頭一看,訝然道:“主持大師?”
“主持師弟緣何擅自闖入?”老和尚八風(fēng)不動。
主持拉長了臉,神情肅然:“師兄,化妖瓶不能給他?!?p> “化妖瓶本就是道門寶物,師弟為何不肯讓寶物歸原主?”
這也是臨淵想問的,為何不能。
主持回身將門合上,背對著他們沉痛道:“因?yàn)椤驗(yàn)槿~小姐,已經(jīng)跟瓶子融為一體了?!?p> “什么?!”臨淵一震,腦子里猛的想起了厲鬼說過毀她骨灰的話。
原來如此,他當(dāng)時只當(dāng)她修為高到不受骨灰限制,現(xiàn)在看來,分明是她被煉化成了瓶靈所致。
難怪她短短三十余年修為便那樣深厚,難怪她身上一絲陰邪之氣都無,連老和尚都看不透,難怪她不受佛光所限制。
那……也太棒了!
本來他還頭疼怎么能拐走她,現(xiàn)在可不就順理成章,以后再不用愁缺月光水。
“主持怎么知道葉小姐之事?”臨淵為了死死壓住嘴角不讓自己笑出聲,只得面上繃緊,這一繃看在兩位大和尚眼里就成了生氣。
“不可說?!敝鞒志o緊攥著佛珠,眼睛里隱約有水漬,態(tài)度卻高冷。
“臨淵施主莫惱,師弟他或許也有考慮?!崩虾蜕兴钠桨朔€(wěn)的在中間和稀泥:“師弟,有話不妨直說,臨淵施主是通情達(dá)理之人?!?p> 主持沉默許久,突然朝老和尚和臨淵鞠了一躬,二人懼愕然。
“那貧僧便直說,當(dāng)年貧僧的父親是葉府管家,這些年多謝師兄照拂小姐,也多謝施主此次保護(hù)小姐?!?p> 此言一出,臨淵眼睛都瞪直了:“不提的時候沒人提,一提全是相關(guān)人?!?p> 他表達(dá)的是驚訝,主持卻理解成了諷刺,痛苦閉眼:“阿彌陀佛,貧僧懦弱?!?p> “早年間,貧僧的父親和娘親都是受饑荒之災(zāi)而流落甘茗城,被葉老爺施粥所救,后來便留在葉府討生活。葉老爺去了,父親娘親繼續(xù)跟著白露夫人,我也幫著父親打理事務(wù)。他本該為葉家鞠躬盡瘁,可是……”
說到這里,主持不堪回首深深嘆口氣。
“可是姑爺威脅他,若是不歸順,便讓我們?nèi)揖礓伾w走人?!?p> “父親他一時迷了心竅,不愿再過流離失所的日子,便答應(yīng)了,無論我娘怎么哭鬧都沒用?!?p> “后來娘親帶著我離開葉府,在山里郁郁而終,臨死都不想再見父親一面,并告誡我不許認(rèn)他。”
“葉家之禍,有我父親的一份罪孽。葉小姐死后,我?guī)е镉H的遺書去見父親最后一面,不知娘親信中寫了什么,我走后第二日,父親自縊而亡?!?p> “按理說貧僧已入空門,本不該有所掛礙,但于心難安,所以多番關(guān)注。”
臨淵久久無言,心里唏噓不已。
葉傾霜的確很苦,被父母厭棄,被世人離棄,被命運(yùn)捉弄。可是在她背后,也有人知恩不忘,也有人眷懷溫情。
即使她沒有看到。
“那主持您的意思是?”臨淵遲疑著問。
“化妖瓶屬于道門,貧僧不會否認(rèn),但小姐已經(jīng)融入化妖瓶,她的去留,當(dāng)由她自己決定。”主持低頭念佛號,語氣態(tài)度卻很強(qiáng)硬。
于是臨淵又想起了昨晚的佛偈。
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不死則不滅,此滅最為樂。
世間一切都是變化無常的,有生命者皆有盡頭,沒有生命則沒有死亡,而看似什么都沒有才是最自在的時候。
原來他昨晚就是在告誡自己,尊重葉傾霜的生死權(quán)利,也尊重她的去留。
臨淵撫掌低笑:“大師,我自然會尊重她,可是她還沒有見過世間的美好啊?!?p> “她自小接觸的便是痛苦,都說夏蟲不可語冰,誰又帶夏蟲看過秋實(shí)冬梅呢?若是她真的見過,還愿意沉淪痛苦,那我絕不阻攔?!?p> “而在此之前,你無權(quán)阻攔她領(lǐng)略美好不是嗎?讓一個失明的人去選擇喜歡黑暗還是光明,又怎么算尊重?!?p> “小道贊同您的話,也認(rèn)為該讓她自己選擇去留,但她在這座城中的痛苦還不夠深嗎?三十年可有化解分毫?如今城中百姓又是否如當(dāng)年一般想鏟除她?”
“化膿的傷口若不剜掉腐肉上藥,如何能好起來?她若是留下,又能忍到哪一日?真到那天,她會自我了斷還是拖著整個甘茗城下地獄?”
他越說越動氣,一個個問題教人震耳欲聾,兩個和尚在他接二連三的反問中陷入了沉思,房中針落可聞。
臨淵緩了緩心情,平和道:“小道明白,大師很關(guān)心葉小姐,認(rèn)為我?guī)ё呋浚~小姐也會隨我顛沛流離,前途難卜?!?p> “固然如此,也總好過畫地為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