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小妖精
林野再回到俘兵營已經(jīng)是夜半時分了。兩個面生的朔北兵士把帳簾給他掀開,他才施施然邁步進(jìn)來。
沈妙竟也還沒睡,聽見響動,斜眼看他。見他身上不知從哪里得來一件絳紫色的錦袍,上面還繡著精細(xì)的流云百?;y。端看那繡工,也知道絕非凡品。本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此刻也齊齊整整,以一根同色發(fā)帶高高束在腦后。哪里還有半分落魄樣子,又是一派生人勿進(jìn)的恣睢風(fēng)流了。
“將軍好氣派?。∵@是攀上高枝兒了?更深露重,貴人怎么不留你?還讓你回這室如懸磬的俘兵營里來了?”沈妙氣不順,林野拂了她的意噻,好一陣陰陽怪氣。
林野面沉如水,牙關(guān)咬了又咬。雖說是這禍害自作自受,但到底是因他才落到這群蠻子手中。況且其余按下不表,她畢竟是大和子民。
因這種種,他才勉強(qiáng)保她。她倒還不領(lǐng)情,聽這都胡言亂語的什么,簡直是不堪入耳。
再見她此刻躺也不好好躺著,斜倚在不知從哪兒來的一張梨花木軟榻上,正單手撐著臉睨他。身下的白狐褥子襯得她有些朦朧睡意的眼眸愈發(fā)水潤,紅唇嬌艷,兩靨生胭。墨發(fā)長而未綰,半隨嬌軀半淌榻。說是山間精怪也不為過。
林野看得心頭又是一陣無名火起。這俘兵營里本來環(huán)堵蕭然,空空如也。如今不過幾個時辰,除了還擔(dān)著個俘兵營的名頭,哪里還有一點(diǎn)關(guān)押犯人的樣子。只怕是比之那耶律恒的帥帳亦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茶案小幾,軟塌香爐,就連床上鋪著的那床狐毛褥子無一不是用料精致講究的上品。
這些想必亦是靠她那楊花心性,賣弄風(fēng)情換來的。
林野強(qiáng)忍了半晌,偏又看見她那張白瓷一般完美無瑕的臉,此刻哪里有半分傷口?想到昨夜她一番撒嬌賣癡,原來竟也是在哄騙他。頓時氣得他七竅生煙,忍不住開口怒斥:“沈妙,你雖為養(yǎng)女,亦是自幼長在翰林院侍讀這等書香門第之中?,F(xiàn)在又擔(dān)著御口親封的雍華郡主名頭。怎的如此不堪?”
沈妙本就與他不對付,這廝自上京起便處處尋她不痛快。若非形勢所逼,看她都不愿多看她一眼。哪里還輪的到他在這兒滿口禮教來教訓(xùn)她?
自從她十四歲一舞名動上京后。無論行到哪處,俱是奉承贊美。即便真有什么不順心意,只消皺皺眉頭。自然多的是人為她擺平。偏偏自從遇見這個冷面冷心的閻王以來,處處坎坷不說,他偏還油鹽不進(jìn)。人人趨之若鶩的美貌和風(fēng)情他如避蛇蝎就算了,就連她的百般討好他也棄如敝履。
好,她就權(quán)當(dāng)他帶兵帶傻了,沒有開竅,不與他計(jì)較。他還偏偏左一個不堪,右一個水性楊花的整日掛在嘴邊。往日在行軍路上,她得仰他鼻息生活,怒不敢言就罷了。如今大家都是階下之囚,半斤八兩,他還真拿她當(dāng)個軟柿子拿捏了?
沈妙此時也是被氣昏了頭,再顧不上回不回北郡了。她生平頭一次使心眼不是為了害人或是自保,偏偏跟個跳梁小丑似的,半分作用沒起。人家還不領(lǐng)情,只當(dāng)她人盡可夫,賣弄風(fēng)騷。這口氣她現(xiàn)下無論如何也是忍不下了。
“不堪?將軍說得好生輕巧。原來你也知我是沈大人養(yǎng)女,那你可知我八歲前過得什么日子?你沒嘗過在寒冬夜里跪求一碗餿飯,就沒資格說我不堪!什么叫不堪?就因?yàn)槲疑鷣淼唾v,妄想你們習(xí)以為常的錦衣玉食就是不堪嗎?你知道我的妹妹是怎么死的嗎?她才三歲,那么小,就因?yàn)槟昧四銈冞@些貴人吃剩下的半個饅頭,便被活活打死了。三十棍,整整三十棍,幾乎把她全身的骨頭都打得稀碎,我連抱都不敢抱她,生怕她爛在我的懷里。我不堪?哈哈,那么為求我一笑豪擲千金的公子哥們就高貴嗎?抑或者是生來就尊貴的大將軍你——”她起身立于榻前,望著他好不嘲諷,“你滿口的鄙薄嫌棄,好似自己多么端莊自持,還不是在榻上為我春心萌動?你敢說,你從沒有一刻對我生出過不該有的妄念?”
她說得連珠炮似的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林野被她一陣連嘲帶諷正嗆得無語凝噎,她說著說著倒先委屈上了:“在榻上你又說只要不亂動,就能活命。那夜我若不出聲,你又豈會在意我的死活。一路上,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彼0驼0脱劬?,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就是動一動也要惹得你不高興。就算病了你也只顧趕路,還那么大聲吼我。那北郡是我樂意去的嗎?”
說著說著,她眼淚就落下來了:“再說我這樣是為了誰?你倒是錚錚傲骨了,可這草原夜里那么寒涼,你一身的傷非得死在朔北就高興了?我在這俘兵營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你倒好,與那小妖精待到夜深,一回來就冷著臉罵我。”她面上是一派傷心欲絕的泫然,心里卻在冷冷暗嘲,是為了誰?總之不可能是為了你這個棺材臉。
林野這下就是來得及反應(yīng)也被她說得啞口無言了。這都什么跟什么?圣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往日他還嗤之以鼻,如今幡然醒悟已經(jīng)是追悔莫及。果然圣人就是圣人,女子難養(yǎng),小人亦難養(yǎng),像沈妙這般身為女子的小人那便是難上加難。
他明知她是鱷魚的眼淚,至于她說的話幾分真假他甚至都懶得揣度??伤湍敲辞紊牧⒃谀莾海薜美婊◣в?,他又確實(shí)過不得。
“你一個閨閣女子,平日里合該注意些分寸?!彼渲槗Q了個委婉的說法告誡。
沈妙在心里翻了個白眼,沒理他,繼續(xù)哭。
“離耶律承遠(yuǎn)點(diǎn)?!彼谶@方面膽子向來是大過了天的。否則怎么敢趁夜摸進(jìn)他的帳里。到底還是沒忍住提醒了她一句。
這下可好,就這么一句又招惹到了她。林野只見她柳眉一豎,瞪著眼睛,一邊抽噎一邊蠻不講理道:“你還幫著那小妖精?”
林野此刻恨不得上前把她腦袋擰下來清清里面亂七八糟的廢料,可半晌還是只能咬牙道:“胡說什么?他是個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