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渾教雍州失意客

　　媞禎其人，第一回見她，大多會誤把她當成活潑爛漫的性子。她看著你眼神是總是帶著如扶?；ò愕男σ?，你覺得她明媚俏皮，嬌嬈可人?？墒翘幘昧?，她的沉沉心機和謀算卻足以讓你措手不及。

　　這一點，曹邇亦深有同感。

　　潘鴻章在廊下坐等多時，待看見那個靛藍色的身影合門而出，才踱步揖手。

　　曹邇微感詫異，“潘掌事還未走呢？”轉(zhuǎn)頭看了看欣合上的窗頁，“姑娘歇下了，怕是今兒見不得，您有事明再來回稟吧?！?p>　　潘鴻章擺手，“不不不，我不是找姑娘的，我是找您的?！?p>　　他摸了摸鼻子，笑覷著眼，“我聽說您會草編，這才來特地請教您的，您教教我編個蝴蝶、螞蚱什么的。下個月我閨女生辰，我想給她做個禮物?！?p>　　曹邇爽朗應(yīng)下，“這容易，一會買些席草，我教給你就是?！?p>　　“真是難得，不是從您口中說出，我倒真以為坊間那些傳聞是假的，想您這么個英雄人物，也能懂得小女孩家的心思，不簡單?！?p>　　曹邇是石家的家生子，世代都為家主護衛(wèi)，與其說是媞禎出生讓他有了使命，倒不如說他是為保護媞禎而生的，無論是草編，還是投壺、做鳩車、翻花繩、吹短笛、斗草，他都會，在哄女孩這件事上曹邇向來兢兢業(yè)業(yè)。

　　潘鴻章搓了搓下巴，問：“姑娘小時候是不是也像個孩子似的？”

　　很快就搖起頭，“不對，咱們姑娘現(xiàn)在就是個孩子，十六七的年紀，只不過像個老大人，渾叫人覺得輩高得很，有時駭?shù)梦疫@個老匹夫話都說不成個?！?p>　　或許有些時候做人就是要講些天分，媞禎完全繼承了霍夫人的姿容笑貌，一喜一蹙，一怒一嗔，都威儀自來。

　　潘鴻章呵笑著搭過曹邇的肩，“走吧，到我府上坐坐，趁晌午太陽好，咱們邊聊邊說，等到晚上還得辦齊驍那廝的事呢?！?p>　　齊驍這事本是宜早不宜遲，之所以推諉到晚上，到底是因為潘鴻章也沒想到媞禎會不按常規(guī)出牌。

　　先前他怎么著咄咄逼人，今個就得怎么彎腰賠禮，既然做戲，總得做出一番被訓誡深省模樣才行。

　　當鐵欄的門再次敞開時，齊驍心間如敲擂鼓，五臟六腑都要在胸腔翻滾起來。

　　他想起他殺死孟氏子那晚，心情就跟現(xiàn)在一樣，如被蟲蛀，麻木緊張。

　　哪知下一刻潘鴻章卻換了個和善的表情，“原是咱們下頭的人會錯了主子意，一場烏龍，讓您受罪了?！?p>　　齊驍愣怔，汗順著鼻梁往下滴

　　潘鴻章邊讓人給他松綁，邊寬慰他，“上頭主子已經(jīng)放話了，此事與您無關(guān)，孟氏子之死兇手另有其人，把您害成這個樣子，屬實是我們的不是?！?p>　　鐐銬一摘，齊驍兩條腿失力，他用手肘撐著，才勉強起身。

　　潘鴻章掖了掖袖子，“咱們在客棧給您開了廂房，您好生安養(yǎng)，等好全乎了，您想去哪兒咱們送您也成?！闭f著要親手將他攙扶起來。

　　誰知他在耍什么花招！

　　“不用?！饼R驍抗拒往后一扥，試探道：“我、我要一匹快馬！”

　　他要快馬，潘鴻章便給他找來快馬，太過果決，齊驍竟有一絲猶豫，但很快“逃”占據(jù)了他所有念頭。

　　他打馬揚鞭，騰塵駛出那些人的視線之外。

　　天又添細雨，寒涼凄切，溫鈺的背影被天光拉得又細又長，斜斜映在地磚之上。

　　“原咱們這一路從隴西轉(zhuǎn)到朔州，剛好可以避過平陽折到中度，怎就那闕氏消息怎么靈，沿途從西北直追南邊，只要咱們一動，立刻上弦夾逼，再合起匪患一齊，就不知這雍州是否安全?！?p>　　起先溫鈺希望媞禎能夠像從前一樣與他素不相識，可是這一次次的圍剿和追擊就是媞禎的回答。

　　不可能。

　　她不可能放手。

　　她用自己的利刃殺出了一條血路，將他逼至于此。

　　雍州，春來風景盛貌，是踏青一絕，又坐落長安腳下，素有“小長安”之名。然而這個山水婀娜的地方也是中山王的藩幫屬地，闕氏攻不進來，溫鈺也走不出去。

　　這就是一個死地。

　　可以媞禎之意，殺他絕非是她本意，總要有個目的，能控制局勢引他入甕容易，可控制局勢今后的走向難，除非她捏住了通關(guān)的機要。

　　“前兒鄭懋還發(fā)信問援兵，誰知援兵剛出孝義城就受到了闕氏的圍剿。”管彤捏緊了衣袖，“如今南下至此，離中度之距是愈發(fā)遙遠?！?p>　　君玉臨窗而坐的影子瘦削，他雙目微垂，似有沉思，“中度不中度的，也不過是遠水救近火，即便是到了中度，眼下之急也未必可解?！?p>　　“說到底，僅憑舅父手中的五萬精騎，根本無法與植根朝堂數(shù)載的闕氏抗衡，即便僥幸取勝，又如何抵擋得了藩幫的明槍暗箭，打從一開始，這就是個死局，想要徹底破局絕非易事。”

　　所以，若懿林仙館的行刺是出自中山王之手，那蒙獲之所以數(shù)日耽擱，想必是因為他的親舅父生了將計就計的心思。他想拿他做草船，搭著中山王利刃投靠新主。在這樣的局面下，溫鈺已是獨木難支。

　　如今蒙獲盡心盡力，不過是因為他過了試探的練金石。

　　想想看真是枉然，這份涼薄的親情，已經(jīng)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只想他母親被逼自盡時，是否已經(jīng)疼到得心錘血泣呢。

　　外邊飄著毛毛細雨，順著窗口落在溫鈺手背上。這星點涼意在皮膚漫開，恍惚間，他倒真的有了些點別的念頭。

　　解鈴還需系鈴人，今他身縛雍州束手無策，那系鈴人想必也該在不遠處。

　　管彤拎起茶壺，倒盞清水奉在桌上，“您別灰心，好在雍州城下有中山王坐陣，一時半會闕氏火攻不進?！庇中χ甏晔郑昂俸?，燈下黑嘛，這才叫伸手不見五指，就算中山王心有鬼胎，也未必能想到咱們就在他眼前?！?p>　　“如今你還出得去嗎？”溫鈺飲了口茶，喉結(jié)浮動，“我想讓你替我尋一人來。”

　　他雙眸一抬，“誰？”

　　“謝湘?！?p>　　管彤臉上一陣清白交錯。

　　提起這個名字，佛若掩埋深海的記憶被浪濤席卷上岸，年少的溫鈺曾暗生過一份青梅初竇的情感，只不過那份感情還沒來得及開花結(jié)果，就已石沉大海。

　　其實并不是不能如愿，而是溫鈺選擇了放手。

　　管彤還曾勸他，“殿下若是真心喜歡那姑娘大可請旨收房，未必非太子妃之位不可，良娣、寶林也是好的?！?p>　　可溫鈺卻沒法跨過心里那道坎。

　　他看著穿梭在林間的云雀，微微一笑，“可我……不能用我的喜歡困住她一輩子，她明明是自由的?！?p>　　衣帶翩翩停在管彤眼前，月色銀紋的袍腳漾起瀲滟水光，那晌溫鈺已端著茶杯沉吟良久。

　　到了這個份上，再耗下去只會停滯不前，媞禎存心將他至于此地，就是本著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算盤去的，想要躲開，已非可能。

　　若他不主動現(xiàn)身，只怕她的手段更會層出不窮，不如再見一面，就當了盡塵緣了。

　　溫鈺起身，慢慢踱到了花梨木卷頭案前，從案上抽落一張信紙，提筆蘸墨寫下一行簪花小楷，轉(zhuǎn)手遞交給管彤。

　　“找到謝湘之后，把這個交給她?！?p>　　管彤手接信箋，曼聲應(yīng)了。

　　更漏輾轉(zhuǎn)，很快上了永夜。窗前樹枝交錯纏繞，月華篩過樹葉迷離成碎碎的明光，落在枕畔，這夜溫鈺又失眠了，看書看到四更天，才吹了蠟燭安置。

　　第二天天色不好，卯時又開始下雨，天空陰雨連綿，然而就在巳時三刻的時候，一卷襲風破煙云，陽光潑天傾灑，花枝妖艷明麗。

　　一直等到正午守衛(wèi)交接，溫鈺才踅身從西廂的側(cè)門沿著曲折石徑潛入后院樹林，林深幽閉之處有一面破坎小門，剛好可通一人出入。

　　門外管彤早已拿好斗笠，在馬車上恭候。溫鈺倚著車壁，合眸假寐，一派雍容閑雅的外表，心甫一凌波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