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旱極而蝗
卷九:《逐鹿中原·玄女破陣曲》
【281旱極而蝗】
常言道“旱極而蝗”,天旱必有蝗災。
周齊邊境的鄂豫之地,近日便深受蝗害。
彼時周國南陽郡宛城中,一座八角亭外,在翠竹叢生間駐守了黑壓壓一片甲胄府兵。本應軍威嚴肅的一眾兵將,眼下卻在此起彼伏地揮動護腕,打著往臉上撲的三寸大蝗蟲。
而八角亭中也被禁衛(wèi)軍圍得水泄不通,亭下有幾人分座在石桌周圍,對著棋盤斗象戲。
日當晌午,遍地潑灑的暖陽里,都充斥著蝗蟲振翅那種清脆的嗡鳴聲。
唯一能打破那種燥熱蟲鳴的,僅有棋盤上時不時傳來的玉質棋子敲擊、落下的聲響。
又是一枚白玉嵌金的圓棋子,被一只從玄纁大袖里伸出的秀手捻著,給推行到棋盤上。
棋子剛落,話音便起——
“太宰命臣做征東監(jiān)軍護送藥糧,為陛下獻策,來時才知衛(wèi)國公剛縱兵辦了件大事?!?p> 出聲這位下棋人頭戴遠游冠,襯得那張沒有蓄須的玉面分外俊朗。座次坐西朝東,穿著黑底紅邊的玄纁大袖襦,腰系蜀繡圍裳。
說這話時,他雖沒抬眼觀瞧對家,但站在對家身后觀戰(zhàn)的,雙辮兒男子卻掏了掏耳朵,語氣不耐,
“安平公不在河洛邊境鎮(zhèn)守你的晉州,反倒來南陽戰(zhàn)場獻策,是想害皇兄像你在洛陽之戰(zhàn)丟建州一般,丟了宛城嗎?”
宇文直話音未落,他身前坐東朝西的主位上就傳來一聲呵斥:“六弟!休對子禮無禮!”
于儀聽罷,只微瞇笑眼,望向對面續(xù)言道,
“雖說屠城掠財人相食,自前三國便有之,非五胡首創(chuàng),但羯人妄圖滅族以絕華夏,終引來一道“殺胡令”餓虎反撲,漢家衣冠南渡者自西魏改周以后便與大周交惡,親附高齊。時至今日這中華大地仍是漢人占多數(shù)?!?p> 于儀頓了頓,微瞇狹目四下一望,滿座衣冠盡是一聽一個不吱聲的胡人。
他喟嘆一聲,“而木蘭城乃邊境必爭之地,衛(wèi)國公此舉先失漢地民心、不利于東征奪城,且臣原本有個鳩占鵲巢之計,今卻難以施行,恐殺雞取卵爾?!?p> 此時坐東朝西的主位上,端坐一位與蝗蟲喧鬧格格不入的黑袍鮮卑男子,身披黃金甲穿流光錦袍,以金冠簪發(fā)、薄胎白玉覆面。
他露出的光滑下巴頜跟脖頸肌膚,簡直要比臉上的玉面還白。
而他能安逸下棋,全倚仗其身側立著的一員虎將,在幫他趕除蝗蟲紛擾。
聞聽此言,周國天子宇文懷璧也伸手行了一步棋,長睫微垂之間,頗為漫不經心地冷聲道:“許是蝗災攜疫病,近日軍中生瘟疫,不得已才借道齊國的木蘭藥山,驚擾了百姓和對面的齊國軍民,讓子禮見笑了?!?p> 說著,他又橫了眼身旁的胞弟,語氣嚴厲,
“于子禮承其父文太師遺訓,一心為國,輪得到你這般放肆?今年大周農桑幾經旱澇,又遇蝗災你不知嗎?眼下齊國臨近豐收,幸虧爾等屠城沒傷及其麥田?!?p> 宇文懷璧看似在怪罪胞弟,實則是將鄂豫之地農桑的窘境,巧妙地全盤托出,在跟這位安平公訴苦哭窮。
而宇文直聽罷,也不服氣的抱住雙臂哼道,
“安平公所謂“破壞漢地民心”的罪名,本公可不敢承擔!在前三國,曹魏軍中無糧時,那種屠城真會吃人的,而今本公只求財。安平公許是西魏駙馬當?shù)镁?,被那位一心復興華夏的元氏女帝給迷了?”
想到此處,宇文直更是滿面譏誚傲慢地,打量著漢服胡貌的于子禮。
“安平公竟忘了自己是鮮卑人,而非漢人?且五胡入華至今二百余年,鮮卑人可沒有羯人那種食人的愛好。無論拓跋元氏還是宇文氏,都在與漢人和平共處,對漢家女帝比漢人還尊敬!”
宇文直越說越有底氣,此刻更是反客為主地哼道,“眼下只是兩國陣營爭霸,而非胡漢撕殺,你休要挑撥胡漢團結?!?p> 于儀來時便知,自年初鄂豫中原久旱無雨,又經四月里后梁掘堤水淹齊軍一事,邊境春種的農田本就被沖垮十之七八,而今臨近小暑豐收,居然又被蝗蟲洗劫一空。
更何況衛(wèi)國公此言有理,于儀遂附和道,
“臣知曉陛下心系社稷軍民,衛(wèi)國公此舉實屬權宜,臨近小暑還有四五日,而今兩岸都盯住了齊境微微泛黃的小麥,指不定哪天夜來南風起,小麥便覆隴黃,盡可收入囊中?!?p> 宇文懷璧玉面底下的下頜輕點,“寡人亦有此意。不知太宰在京…可是聽聞邊境之事?”
于子禮微微搖頭,
“陛下想問玉璽之事吧?臣倒是聽聞玉璽已到南陳,被陳國皇太子陳元秀所獲。蕭氏這事出的離奇,既然大張旗鼓要獻北齊,引發(fā)周齊爭奪又被西梁截獲,卻仍到了仇家陳氏手里?!?p> 宇文直是個直性子,一聽玉璽案蹊蹺,登時眉毛都豎起來了,“難道是蕭、陳兩家監(jiān)守自盜,左右手一倒溜咱們玩兒呢?”
于子禮點頭附和,“那陳元秀與其父陳紹世昔年,被西魏女帝押入長安為質,今卻不顧臉面,聲稱在長安時見過玉璽,鑒定為真。只恐我們都被蕭、陳二家耍了!蕭氏通過周齊兩國的爭搶,讓失傳的玉璽重回視野,實為宣稱南陳是天命正統(tǒng)?!?p> 正在斗象戲的二人嘴上沒閑著,手下的棋子也未曾下錯,并不耽誤一心二用。
跟石桌配套的石凳并無靠背,在如此苛刻的處境下,這位鮮卑天子又穿著極為服帖、修身的漆黑窄臂大袖衫。往那一坐半個時辰下來,仍坐姿端正腰椎挺拔,彰顯貴氣逼人。
連出聲的嗓音都清冷如握冰攥玉,只有微微闔動的眼睫毛,能泄露一絲情緒。
“玉璽落入南陳之手必有隱情。子禮可知,那獻玉璽的蕭氏今往何處去?”
“聽聞是無顏見江東父老,回祖籍山東蘭陵去了。”
一聽到“山東蘭陵”,宇文懷璧登時被觸痛了某些隱恨,“哼,朕若是蘭陵王,必抓來拷問其真實意圖,牽扯出其同謀者?!?p> 與此同時!
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只巴掌大的蝗蟲,飛落躺地上之人的臉上,直奔鼻孔就咬。
“啊嘶!啊啊——”
突如其來的痛呼聲,打斷了倆人對話,于儀這才想起腳邊昏著一個五花大綁的白袍軍。
他眼瞧著從亭外飛了半天的蝗蟲,此時好幾只落在倒地的白袍軍臉上,將這人啃的鼻血直流,終于疼醒,正費力地睜開紅腫的眼皮,在痛苦的哀嚎。
于儀這才揮手示意給陛下身后的甲胄將軍,
“這是來時路上抓的舌頭,經臣拷問,原是南梁蕭氏的私兵,蕭氏與南陳這樁缺德之局不亞于白衣渡江。請王軌將軍將其帶下?!?p> 身形健碩的王軌以甲胄覆面,應聲上前,像拎小雞崽似的,一把拎起了那個白袍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