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獨自一人走在其中,太陽微熱,左右是一望無際的野草地,風(fēng)吹過,依稀可見牛羊散漫走動的身影。
此刻的張清月是真的很想追趕上跑路的司馬曦。
奈何,雙腿跑不過四個輪子。
且不說,馬車的速度遠不是她一個小女孩可以輕易追上的。
就是出了城之后忽高忽低,坑坑洼洼的破路都讓她頭疼不已,走官道倒是可以平穩(wěn)些許,又或者直接迷惑人知打劫一匹馬也是不錯的選項。
可是吧,張清月在瞧著四通八達的官道,再看看上面拖家?guī)Э诘钠胀ɡ仙賯儭?p> 她最終還是沒有突破下限去打劫,這路上全部都是一些貧困戶,用馬車牛車拉貨的不多,倒是用單輪人力拉車的特別多。
且不說那單輪人力拉車,放眼望去,不少還是直接一個扁擔(dān)挑百來斤東西的。
麻木與疾苦都化作了一道道皺紋深深的刻在他們面皮上,晶瑩的汗珠在陽光的炙烤下很快就消失化作厚重的臭味。
他們每走一步,在黃泥路上都會留下一道厚重的腳印。
“算了,找機會蹲個有錢人坑。”
張清月如此說著,繼續(xù)向東北方向前進。
在城中待久了,她似乎都誤會了這個時代。
什么車馬,水泥地,宵禁,粗布麻衣的路人,這些也只是永夜城內(nèi)的假象罷了。
真正的真相只不過被一座高墻遠遠的隔在了外面,這小朋友狹窄的眼界,看不到墻外的一切,而在外面東奔西跑的標師們也不會主動對著小朋友說出外面的事情。
“你是誰家的丫頭……別磨磨蹭蹭了,趕緊的上馬車?!?p> 官道上,十人一組的鏢師沖著不遠處的張清月喊著。
“來了!”張清月勾唇一笑,熟稔地朝著那隊伍走去。
借著美代子的能力,她們混上了一伙同方向前進的鏢師隊伍。
只可惜,那是一伙經(jīng)驗豐富的陌生鏢師。
即使有美代子的認知迷惑,他們也從各種蛛絲馬跡中察覺到人數(shù)不對。
就在第三天,意識到情況不對的鏢師們決定進行一輪“狼人殺”淘汰出可疑的人士。
張清月及時的帶著美代子脫離了隊伍,在迷惑感知的力量消失之后,鏢師們這才緩緩的回過神來,一場危機終于解除。
“我能夠感知到,靈魂碎片的氣息很強大?!?p> 脫離了鏢師隊伍,站在官道上遠遠眺望著綠豆大小的城墻,張清月的神色凝重了起來。
這是很不對勁的情況。
她之前和那男人靠得那么近都沒有那么直觀的沖擊。
現(xiàn)在隔著老遠呢,張清月感覺自己的血液就好似要沸騰了。
每一滴都充斥著無法抑制的激動,似乎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情況發(fā)生了。
“那個方位,好像是京城的位置?!?p> 美代子一路瞧著路上的行人逐漸從貧瘠的人拉車變成四輪馬車。
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們正在靠近京城。
這不僅僅是路人變了,就連同官道上的路也變了。
原本只是泥土夯實的官道距離京城還有好些里路就已經(jīng)換成了水泥路,路上穿著整齊四肢健全的差人在巡邏,往來的馬車無不是奢華精細。
“去看看?!?p> 張清月大步的往前走去。
隨即,她的眼前一黑,雙腿發(fā)軟,心悸的感覺更加的嚴重。
“沒事吧?”
美代子眼疾手快的扶住張清月。
她壓根就沒想到,從老人家變回小朋友的張清月現(xiàn)在居然會動不動的站不穩(wěn)。
“這個京城給我不好的預(yù)感?!?p> 張清月咬著牙堅持地往里面走,每走一步,她身上的肌肉都在顫動,似乎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阻止著她往前走。
“你可想好了,繼續(xù)走過去的話,你就得舍棄這個世界的親人,這個世界的朋友?!?p> 一道虛無縹緲的聲音忽地闖入張清月的耳朵。
張清月抬頭四顧,卻是沒有看見什么可疑人士。
可那聲音很近,分明就是附近的人在講話。
難道是錯覺?
張清月攙扶著一臉困惑的美代子,冷著臉繼續(xù)往前走。
“你真的要繼續(xù)走進去嗎?”
聲音又一次的出現(xiàn)。
伴隨著疑問,張清月在這個世界渾渾噩噩的記憶一下子豁然開朗,清晰了起來。
那些與小伙伴們嬉戲玩耍的日子,那些纏著父親講故事的日子。
那些得到新衣服,小零食和朋友們分享的日子。
所有被她忽視的,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情緒都在瞬間取代了前世的執(zhí)念變得格外的厚重。
此刻的她就好似一個裝雞尾酒的高腳杯,杯子里一半裝了甜膩的汽水,一半裝了苦澀的紅酒。
截然不同的飲料們在高腳杯中被人輕輕的攪拌,甜膩和苦澀都互不相讓的撕扯,兩份記憶在互相的爭奪著主動權(quán)。
無數(shù)的記憶片段凝聚成了一顆巨大的眼珠子,直勾勾的注視著被分裂切割的靈魂。
在與那眼珠子對視的瞬間,張清月的靈魂立即被厚重的鎖鏈困住,她每走一步都是那樣艱難。
“你怎么啦?”
美代子一無所覺,反而困惑起張清月的步伐怎么越來越慢。
張清月?lián)u了搖頭,并未告知美代子自己看見的東西。
忽然,她停下了腳步,在她的面前,一道虛浮的人影出現(xiàn),那是這個世界,她這個身份所謂的父親,也是將她輕易許配給他人的父親。
“娃,你去哪?”
男人站在路上,身上衣衫凌亂,黝黑的面容滄桑慈祥。
理智上,張清月并不想為這個男人停下腳步,但情緒上,她卻沒辦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兩端記憶在交錯,在混淆。
找到哥哥,和拋棄父親,哪一個更重要呢?為什么要為了虛無縹緲的哥哥放棄這個世界愛著自己的父親呢?
不對!那不是愛自己的父親!那只是在美代子能力下混淆認知的陌生人罷了!
一步一步的走近,每一步都心如刀絞。
最終張清月來到了虛影面前,她費勁的咳嗽了一聲,抬頭看向了虛影。
她的視線模糊,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龐,冰冷的淚水不知道何時滑落。
兩個世界都是真實的,她如果執(zhí)意要追逐另一個世界的親人,那么這個世界的親人將離她而去。
“你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美代子驚悚地看著淚流滿面的張清月,全程狀況外。
“我沒事?!?p> 張清月?lián)u了搖頭,目光堅毅地越過那一道虛影,就在她與虛影擦肩而過的瞬間,原本栩栩如生的虛影轟然倒塌,化作了泡沫,一堆堆白色泡沫堆積在地上蠕動著,片刻之間,泡沫就越來越大,分裂出了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人。
“清月!”
這些人有這個世界的玩伴,有鏢局的鏢師,有街道上吆喝的小販,他們齊齊地站在張清月的背后,聲音或擔(dān)心,或天真,或不解。
張清月心頭一顫,這個世界的記憶在她的腦子里產(chǎn)生了依依不舍的情緒,這種奇異的情緒在不斷的放大。
她雙手握拳,指尖掐到肉里,努力地抑制著沖動,低聲朝著美代子說道:“我不能回頭!帶我走,一路走進城里!”
“好?!?p> 美代子看不見那些奇奇怪怪的畫面,她從張清月的反應(yīng)上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
所以,在張清月對自己講話的同時,美代子就已經(jīng)抱起了張清月。
“跑!”
隨著張清月有氣無力的話落下,美代子就大步的往前走。
在美代子的視角看來,自己只是單純的往前走,奇怪的是,走路的時候,周圍總是涼颼颼的,風(fēng)在輕撫著她的四肢百骸。
美代子沒有絲毫遲疑的抱著人往前走,風(fēng)也僅僅是風(fēng),于她這個詭異而言毫無用途。
在張清月的視角里,那些滯留在她背后的人開始跟隨著她大步的往前走,這些人在美代子身邊怒罵譴責(zé),意圖伸出手去拉住張清月。
隨著美代子越來越靠近京城,這些人的模樣也愈發(fā)的面目可憎,謾罵的聲音也愈發(fā)的震耳欲聾。
終于在走了一段時間后,他們臉上所有的情緒都在瞬間消失,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不復(fù)存在。
張清月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就看見這些人面無表情,渾身溢出泡沫。
這些泡沫起初從他們的嘴巴鼻子耳朵處溢出,最后每一處皮膚,每一寸毛孔都在滴落著綿密的泡泡。
這些頂著一身泡沫的人保持著一定的速度在張清月身邊徘徊,他們身上的泡沫掉落在地上,黏膩厚重的泡沫觸及地面的瞬間散發(fā)出難以言喻的惡臭。
一種來自于五臟六腑的惡心直沖天靈蓋,張清月沒忍住張大口干嘔了起來,她的反應(yīng)似乎也刺激到了這些面目全非的泡沫人,他們更加賣力的追逐著張清月和美代子。
烈日炎炎拂過大地,官道上疲憊的人們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人們聞不到惡臭,他們左顧右盼,只覺得周圍似乎有什么東西出現(xiàn),心中止不住的悲傷。
追逐著張清月的泡沫人身上的泡沫愈發(fā)的濃密,他們已經(jīng)看不出人類的模樣了,原本清晰的四肢和五官都消失,變成了一坨坨奇形怪狀不可名狀的詭異泡泡。
這些泡泡追逐的過程中不斷的冒出新的泡泡,也不斷的有舊泡泡在消散。
最終,啪嗒一聲,在美代子走入京城之后,這些泡泡全都奮力的撞向了城門,在城門口化作了一坨坨的水跡。
張清月靠在美代子的懷里,她咬著唇看向后方化作水漬的泡沫,悲傷的情緒止不住的溢出。
“總算是過來了,這一路總覺得風(fēng)有點大。”
美代子嘆了一口氣,這一路她小碎步疾走,風(fēng)卻是越來越大,差點迷了她的眼。
兩人走入城中時完全沒有排隊交納入城費用,也沒有核對身份。
美代子直接改變了門衛(wèi)認知,就那么大大咧咧走入了城中。
京城內(nèi)的氣氛并沒有外界想象中的那般輕松,出入城需要核對身份不說,這放眼望去,基本上都有城衛(wèi)在巡邏,哪怕是那些穿著綾羅綢緞的百姓們也都不怎么高談闊論,一路匆匆忙忙,似乎生怕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情。
“這里好像不太對勁啊,清月,清月??!?p> 美代子掃視了周圍之后,再看向自己懷中的人,這七八歲的女娃不知何時昏睡了過去。
在幾次叫喚都無法喚醒張清月后,美代子隨即找了一個客棧入住了進去。
那客棧占地面積很大,除了有花園還有山水閣樓,閣樓內(nèi)衣冠楚楚的才子們聚集在一起吟詩作對,好不熱鬧。
穿過花園和閣樓,這才尋到了客房專屬的雙層樓房,這樓房與尋常住戶不同,它們一字排開,門戶眾多,放眼望去,一棟樓至少得住個二十來戶不同人家的旅客。
美代子原本想隨便找個空房間借住一晚,就在路過水中小庭時,幾道低沉的談?wù)撀曃怂淖⒁狻?p> “這七王自入京之后就陷入沉睡,太醫(yī)也找不出具體的原因!這可不是撞邪了吧?”
“可別說,短短半天時間,七王府內(nèi)所有人都睡了沒一個醒來的,那過負責(zé)給七王看診的太醫(yī)都險些留在王府內(nèi)了?!?p> “這些天還有不少人也都睡了,聽聞當(dāng)今圣上龍體欠安,今早上朝時睡著了?!?p> “京城內(nèi)睡著的人越來越多,皇子們都難逃……我們不如早點離開吧?”
“怎么離開?如今誰也不能提起什么巫蠱之術(shù),這事情又如何解釋?我們離開,怕是對前程也不好……。”
原來早在幾天之前,京城內(nèi)突然出現(xiàn)大量的人陷入昏迷。
說是昏迷也不確定,大的是處于半夢半醒之間。
若是常人喊他吃飯,喝水之類的,迷迷糊糊間還能夠醒來吃喝。
可這也不過是遵循本能罷了。
吃完之后又是陷入了沉睡,誰來也喊不醒。
一開始只是七王如此,大家都以為他是久病未愈。
其后這癥狀便從七王府開始向外拓展。
與七王不對付或者要好的人也都不見得出現(xiàn)這種情況。
再后來,大街小巷皆是如此,人人自危。
七王府內(nèi)除了一些職位特別小的仆從或者沒啥分量的妾室,大多數(shù)人都陷入了昏睡中。
其他皇子府中也沒有好到哪去,此事誰也不敢妄言。
這矛頭畢竟指向了七王,那好歹也是皇室中人。
起哄的人或許沒啥事,但是帶頭想處理七王的人,那必定是會有事。
由于誰也不想當(dāng)出頭鳥,這事情便陰差陽錯地被擱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