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茉在正堂見到賀廣時,他是抱著一個布包,背對著門口站在堂前的。他臉色憔悴,即使能明顯看出是收拾過自己才上門拜訪的,但顯然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沒睡過好覺了。
“賀老板怎么來了?”邱茉進門后說道,“快請坐。”
賀廣向邱茉微微鞠了鞠,等邱茉先坐下后,自己才在邱茉旁邊,隔著一個桌幾坐下。他說:“賀某冒昧登門,還請娘子莫怪。今日我來,實則是有求于三娘子。”
“哦?賀老板請說?!鼻褴越舆^雙菡遞來的煎茶,輕輕放到了賀廣的面前。
賀廣端起了茶杯,但他并不是要喝茶,而是把杯子小心地挪到了一邊,然后把一直抱在胸前的布包放在了他與邱茉之間的桌幾上。
只見他小心翼翼地掀開了那個布包,從里面取出了一個有皮球狀大小的瓷罐。瓷罐廣口溜肩,鼓腹收底。罐頂?shù)娜臃浪挠图埦o緊裹住扎緊,以確保在沒有打開塞子的情況下,整個瓷罐都是始終處于密封的狀態(tài)。
“賀老板這是何意?”邱茉一看,便知道這是行家保存龍腦香的方法,這罐里必然是整整一罐的瑞龍腦香。
賀廣畢恭畢敬地站起身子,穩(wěn)穩(wěn)地給邱茉行了個鄭重的叉手禮,他說道:“望邱三娘子助我,我想再見我兒一面?!?p> 邱茉皺緊了眉頭,她剛聽賀廣說有事求她,便猜到這肯定又是與常閏有關(guān)的事。只是沒想到自那天起,賀廣竟然再也沒有見過常閏??磥肀囟ㄊ侨馗f拜帖被拒了,萬般無奈之下才來找上她的。
“賀前輩,”邱茉很同情他們父子倆的遭遇,也敬佩于賀廣常年周游列國經(jīng)營香料的經(jīng)歷,很自然地便改了稱呼?!皬奈覀€人來說,我是非常愿意幫你的。與龍腦香無關(guān),僅是因為對你這么多年始終不放棄尋親的佩服。但是……”
邱茉正了正神色:“我也必須要考慮溫衛(wèi)行,還有特別是常閏他本人的意愿。這事,如果不是常閏主動愿意,沒有人可以強迫他接受,你能理解嗎?”
賀廣低頭苦笑一聲,“是的,我明白。”
他早該想到了。
他幾次三番的向溫府上拜帖都被拒絕,難道還不能說明兒子不愿見他么?其實他應(yīng)該覺得慶幸的,兒子所在的人家并沒有真的把他當成是一個低賤的仆婢看待,否則像他這樣不管不顧的騷擾,兒子早就該受了家法被打出門去了。
賀廣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
?。骸拔抑赖?,我知道,溫三郎他……沒有把新兒……就是常閏,沒有把他當成仆人……我應(yīng)該要謝謝他,謝謝溫府,那么多年,他們幫我把常閏照顧得很好,很好……”賀廣喃喃道,“我應(yīng)該知足了,他現(xiàn)在過得很好就好……這樣就好……”
他的聲音哽咽了,眼眶也泛紅,淚珠在眼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邱茉就這樣陪著他,等他慢慢平復(fù)情緒。
“我想……”良久后,邱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緩緩地對賀廣說道,“雖然我不能直接讓你去見常閏,不過,如果只是轉(zhuǎn)交一些東西的話,我應(yīng)該可以辦到?!?p> 賀廣有點訝異地抬起頭來看向邱茉。似乎不明白邱茉的意思。
邱茉對賀廣咧開了一個大大的微笑,與他說了自己的一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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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未懹巍恫匪阕?詠梅》
邱茉為賀廣想的辦法,叫做小時候的氣味。
這是她還在前世大學(xué)時學(xué)到過的知識,在人的五感之中,只有嗅覺記憶是最古老而又恒久的。不管是再遙遠的往事,只要能重新聞到當時同樣的氣味,便能調(diào)動當事人的回憶,重塑記憶。
“您是做香料生意的,家中肯定也是用慣香的人家。您回憶一下,有什么香味,是慣常會在家里聞到的,或者是尊夫人身上的香,或者是在家常用的香……”邱茉對賀廣說到。
賀廣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妻子常用的一款熏衣香:芙蕖衣香。
?。骸叭锬锾焐鷲鄢龊?,每至春末夏初,便會自己用香料調(diào)置一種熏衣香。此香若新生蓮花,無論是熏蒸或是直接灌入香囊佩戴,都會汗浥越香,回味無窮。只是,我選香料賣香料尚可,調(diào)制合香卻非我所長,怕是不能完全復(fù)刻出一模一樣的味道來啊?!?p> 看著賀廣好像剛看到希望又馬上陷入失望的樣子,邱茉連忙安慰道:“無妨,賀老板無需多慮。您只需要提供這種熏衣香的配方和材料即可,我可以幫你制成相同的香方?!?p> 聽了這話,賀廣頓時喜形于色:“這真是太好了!這樣的話,常閏他會不會想起我,接受我了?”
“我必盡力而為?!鼻褴詫捨康嘏牧伺馁R廣的肩膀,“您先回去吧,稍后我會把讓雙菡來您這領(lǐng)香料,待配好香方后我會轉(zhuǎn)交給溫三郎的,你且好好回家等待便好?!?p> 賀廣聽罷頻頻說好,二話不說便把合香的配方寫給了邱茉,完事后起身便要告辭。臨走時,邱茉把他帶來的龍腦香硬是又塞回給他,賀廣再三推辭亦無用,只能又抱著瓷罐,離開了邱家。
送走了賀廣,邱茉又仔細地讀了一下芙蕖衣香的配方,這才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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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一包裝著芙蕖衣香的香丸被送進了溫府溫衛(wèi)行的院落。
這是一個靜逸無聲的夜晚,夜幕深沉,春末的夜風帶上了些許濕寒。窗外隱約傳來淅瀝瀝的雨聲,夾雜在風聲里,更顯幽冷清冽,又帶了一絲莫名的哀傷。
常閏躺在他的床上睡著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夢見過小時候的事了,但這兩日卻總是夢到遙遠的過去,還有他已經(jīng)忘卻了許久的故鄉(xiāng)。
那是一個光線充足的天井,每至清晨,當?shù)谝豢|晨光透過院墻的竹葉間隙灑入庭院的時候,院子里就會響起孃孃舀水洗衣的聲音;而等晨風吹散了滿室潮氣,映照到室內(nèi)的白墻時,便是他醒來的時候了。
當他睜開朦朧惺忪的雙眼,首先聞到的,便是一陣清蓮花的芳香。那是孃孃衣服上的味道,因為常年熏染,連他抱著孃孃拱她的脖子時,她的肌膚上都是這個味道。那是一種沁人心脾的甜香,是母親懷抱中的溫暖、舒適和柔軟。
常閏緊閉的眼留下了一行滾燙的淚水,牙關(guān)咬緊,似乎在做什么掙扎。
在夢中,他想叫阿耶、孃孃,但又怕一旦開了口,眼前的一切就會瞬間化為烏有。
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畫面再度浮現(xiàn)眼前。那是兩張熟悉的臉龐。
“阿耶……”
“新兒乖?!?p> “孃孃……孃孃……”
“孃孃在呢?!?p> “孃孃,我想喝糕……”
“好好好,孃孃給你拿,新兒乖哦~”
“新兒乖……”
“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