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期，年僅五歲的成雨心跟著媽媽從丘五農場經過三天兩夜的大客車的顛簸，終于到了省城烏客市?？墒切∮晷倪€沒來得及細看花花綠綠的大城市呢，就已登上了烏客開往江海的火車。徐徐開動的火車鳴著長笛淹沒了小雨心的哭喊聲，那個和媽媽撕心裂肺的第一次分離場面給雨心留下了生命中深刻的印痕，給了她一生都無法抹去的傷痕！以至于已過了而立之年的她仍會常?；叵肫稹！耙苍S象我們這樣的第二代子女，離別和漂泊都是由不得自己的”，成年后的成雨心常這樣想。
再經過四天的的火車之旅后，成雨心由同鄉(xiāng)的阿姨領著到了奶奶家，小雨心小心翼翼地走進了紅磚“石窟門”，新奇地打量著奶奶家。這兒是江海的JB區(qū)，在三十年代是外租界，房型都是三層樓的日式紅磚房，解放前雨心的爺爺用二十根金條買下了18號整套房屋?？涩F(xiàn)在留給奶奶和叔叔的只有樓上樓下兩套房屋了，雨心沒見過爺爺，也沒看過爺爺的照片。只聽說爺爺在解放前夕和奶奶不辭而別時，爺爺的所有物品便消失了，而奶奶的冷漠一直頑固地持續(xù)著。
雨心在思楊路第一幼兒園讀大班，每天叔叔用自行車馱著小雨心上下園，星期天，叔叔和嬸嬸總會帶她去兒童公園玩。雨心也總會帶幾塊自己舍不得吃的幼兒園發(fā)的小點心給奶奶吃。冷漠的奶奶常常拍拍她的頭說：“我的雨心真是乖小囡”。
雨心讀幼兒園大班的一天，天氣很冷，云也很暗。雨心早上起床聽見里弄的大廣播放著悲涼低沉的音樂，她問奶奶：“奶奶，幾點了，點心買回來沒有？”奶奶沒回答，卻傳來一陣壓抑的啜泣聲。雨心穿戴好，又自己去了衛(wèi)生間，然后站在小凳子上，對著水池刷起了牙。“奇怪，怎么沒人說話了？”雨心嘀咕著，想著往日有許多大人擠在水龍頭旁刷牙、洗臉。
“雨心，來吃早飯”，奶奶在叫。
“雨心，吃完早飯快點跟我上幼兒園”，叔叔今天一反常態(tài)地不耐煩。
雨心被叔叔送到幼兒園，就覺得氣氛不對。到處是哭聲，園門上掛著黑紗，進了門老師的衣服上都別著小白花，并給進門的每一位小朋友胸前別了一朵小白花。因為雨心去得晚了些，輪到她時，小白花已經沒有了。她很傷心，看著小朋友都有漂亮的小白花，她忍不住嗚嗚地哭泣了起來，接著又有許多的哭泣聲響起。小雨心很奇怪，想到小白花，她哭得更傷心了，直到哭得嗓音沙啞。
過了兩天，老師表揚了她，夸她那天哭得好，哭出了感情。
成雨心幼小的心靈不知道，那一天是在悼念大人們都十分敬仰的大人物。
成雨心知道的是自那天大哭之后，自已的幸福童年便不再有了。
成雨心在思楊路第二小學讀一年級的一天，爸爸突然從遙遠的大西北回到了江海。雨心開心極了，抱著爸爸的脖子叫著：“爸爸，我都想你了，我給你唱‘我愛BJ天安門’好嗎？”
“我愛BJ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從小愛跳舞的成雨心剪著齊耳短發(fā)，胖胖的圓臉上忽閃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一邊唱、一邊跳著；鑲著金邊的黃色連衣裙隨著她的舞動，也在歡快地跳躍著。和奶奶有著同樣冷漠的爸爸卻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他的眉頭緊擰著，瘦削得曬得發(fā)黑的臉痛苦地扭曲著。他進了客堂間和奶奶叔叔說起了話，成雨心被嬸嬸帶了出去。
過了幾天，成雨心的爸爸給雨心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對她說：“雨心，你以后要住到外婆家去了，要聽話啊，爸爸會常常去看你的”。
“爸爸，我要和你一起在奶奶家，我不要去外婆家。”
“聽話，雨心！你長大了，要懂事。”小雨心怎么也不懂，一向很疼愛她的父親怎么會不管她了呢？
而且自此以后，父親真的再也沒有管過她。她被父親拉著手出門的時候，她看見奶奶的白發(fā)在風中飄動，深陷的眼眶中有晶瑩的淚在陽光中閃爍。小雨心沒哭，她還不知道她的爸爸媽媽已經分了手，而且她也有了新爸爸。雨心的父親在恨她母親的同時，連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也沒有了寬容，仇恨已使得這位中年男子不容長相酷似母親的女兒和自己同屋居住了。
成雨心外婆家和奶奶家離得并不遠，只隔一條街。不同的是這里的居住條件遠不如日式房屋，沒有抽水馬桶，許多戶人家共用一個水龍頭，共用一個廚房。外婆家僅一間房間，房間頂搭了一個小閣樓，小閣樓僅能容納一張床，住著舅舅和姨媽家的兩個表哥。雨心和外婆睡下面的小床，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除了床，只放了一個衣廚，一張吃飯的小桌。
天亮了，成雨心剛穿好衣服，就聽見閣樓上響起了喊聲：“鄉(xiāng)下人，快去倒垃圾；鄉(xiāng)下人，快去刷馬桶！”
“我不是鄉(xiāng)下人，我叫成雨心！”，小雨心看著兩個表哥反駁著。
“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就叫你鄉(xiāng)下人，從小地方來的土里土氣的鄉(xiāng)下人?！眱蓚€十歲的表哥亂叫著，一邊笑一邊在閣樓上翻跟頭。
雨心委屈地咬住了嘴唇，她不知該反駁些什么，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外婆，外婆笑嘻嘻地嗔怪著兩個小男孩：“喊什么喊，再喊要挨打了！”然后端著盛了垃圾的簸箕給雨心：“乖小囡，把垃圾倒到路口的垃圾箱里去，聽話啊！”
雨心盡管滿腹委屈，還是端著簸箕出了門。她很費力地一步一晃著走到垃圾箱跟前，卻怎么也倒不進去。垃圾箱很高，她夠不著，這樣試了幾次之后，她的眼淚就下來了。這時路過一位阿婆，她看見這幅情景，就走上前：“來，小姑娘，我來幫你倒。”她一邊倒，一邊還在嘮叨著“這小的人就讓來做事情，真受罪喲！”
“謝謝阿婆！”成雨心逃也似地拿著簸箕回了家門。一進房門，就看見兩個表哥拿著夾了肉松的大餅大口地嚼著，外婆又笑嘻嘻地拉過雨心的手：“來，吃早飯，剛巧只有兩個大餅，讓兩個小鬼頭吃了。我們吃油條、泡飯吧。多吃點，吃好上學去，乖小囡?！毕攵喑砸矝]有，雨心吃了盤里僅剩的半根油條，喝了半碗泡飯，就背起了奶奶買的紅帆布書包上學去了。
一向活潑的成雨心在學校不說話，也不跟同學們玩了。她總是上課時趴在桌子上打瞌睡，放學了，又默默地獨自回家。班主任郝老師是一位剛剛畢業(yè)的女教師，戴著厚厚的眼鏡，總是穿一件白底碎花的長裙。她很喜歡這個來自大西北的小女孩，也關注到了成雨心的變化。
“成雨心，放學后到我辦公室來一下”，郝老師喊住了正要離開學校的成雨心。
“老師好，你找我有事嗎？”成雨心走進辦公室的樣子讓郝老師有些心痛，小姑娘的圓臉顯出了些大人的憔悴，一身白衣藍裙的校服也有了很多的污跡，一雙眼里是和年齡不相稱的疑惑和憂傷。
“雨心，你有什么不開心的事講給老師聽好嗎？”
“老師，我好難過，媽媽見不到，爸爸也看不見了！“小雨心抿了一下嘴唇，眼眶里噙滿了淚水。
“老師，你說我是不是很討人厭呀？”雨心說這話的時候，眼淚流了下來。
“來，別哭，別哭，到我宿舍去，好嗎？”郝老師用手帕擦了擦雨心臉上的淚水，拉著她走出了辦公室。
“郝老師，你的床真好看，我可以坐一會兒嗎？”雨心看到藍色的床單，藍色的窗簾，覺得舒服極了，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郝老師拿出了一盒“玉兔”奶糖遞給雨心：“吃糖吧，雨心，把不開心的事告訴老師，我會幫你的！”雨心一口氣吃了五個糖之后才開口：“真好吃，我好久沒吃過糖了！”
“怎么你奶奶沒給你買嗎？”
“奶奶常常給我買的，可是我已經住到外婆家了，糖沒吃過，有時飯也會吃不飽的。”說這話時，雨心又拿起了一顆糖。
“我爸爸從丘五回來了，不知道怎么了，爸爸不喜歡我了，還把我送到了外婆家?！庇晷倪吔乐沁呎f著。
“哦，那么你外婆對你好嗎？”郝老師若有所思地問。
“我不知道，外婆總是對我笑，沒打罵過我?？晌铱偸且鰞蓚€表哥不做的事情，吃的卻沒他們好。外婆說和我一床睡太熱，就把兩塊木板架到高凳上，讓我睡到木板上，”雨心又拿起一塊糖，接著說：
“可是，老師，木板上太可怕了，我總是擔心半夜摔下去，不敢睡著，晚上總睜著眼睛。”說這話的時候，雨心已斜靠在了小床上，眼睛也快閉上了。后來，她手里的糖也滑落到了地板上。
郝老師默默地脫去了雨心的鞋子，把她在床上放好，蓋了一條浴巾，就出了門。她先來到成雨心的奶奶家，吃了閉門羹；后又去了成雨心的外婆家，雨心外婆倒很熱情，倒茶、端點心，得知雨心在老師的床上睡著了，就笑嘻嘻地搓著手：“哎呀，讓老師費心了！這小姑娘是從小地方來的，不懂事又沒規(guī)矩。不好意思，謝謝你了，老師！”邊說邊自己去了廚房，郝老師很尷尬，只好告辭出門。
來自海濱城市的郝老師很能體會異鄉(xiāng)人在這大都市遭受的歧視和排斥。從此，她象疼愛自己的女兒一樣關心著成雨心，她變成了雨心心目中的媽媽，成雨心常在睡夢中喊著；“老師媽媽，老師，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