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墻頭草
今日拔冗前來,對于王夫人來說,不忍苛責(zé)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愿意當(dāng)著孩子的面叱責(zé)丫鬟們,故而特地送走了賈寶玉,如今關(guān)上了院門,看起來可能只是為了泄憤,是以言辭犀利些也不算什么。
至于襲人,她心中原本想著借此機(jī)會坐實(shí)姨娘身份,如今看來卻是不能夠了。即便寶玉和她真有肌膚之親,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更何況王夫人已經(jīng)遞出了臺階。
“老太太年紀(jì)大了,這些事情自然要我這個做親娘的來管著,你們一心為了寶玉著想,我難道還會為了這點(diǎn)小事記恨在心嗎?”上座的貴婦人捋著手里的絳子,漫不經(jīng)心道。
襲人微笑道,“太太說得是,昨兒夜里二爺還為這個惱了我們,直說林姑娘和寶姑娘目光長遠(yuǎn),往后更得勤加讀書才是?!?p> 聽了這話,襲人心中悄悄松了口氣。
她原本還納悶?zāi)?,寶玉和眾丫頭關(guān)系都算不錯,但王夫人進(jìn)來直直就揪了檀云殺雞儆猴,心中無不得意地想,太太又如何?
自己是老太太賜下的,又是這絳蕓軒中得臉的大丫鬟,饒是寶玉親娘,也斷沒有無憑無據(jù)就拿她來做筏子的道理。
思及此處,襲人更是顧不上王夫人先頭的嫌惡,一時只覺得心中暢快,眼下這情形,將來若是新夫人進(jìn)門,自己做了妾室姨娘,也照樣可以將日子過得體面。
屋中氣氛松快,仿佛剛才的挑剔只是一場煙云,王夫人沒有搭理襲人,只跟身旁的嬤嬤使了個眼神,嬤嬤上前扶起跪著的檀云。
正當(dāng)襲人放松下來,就聽那嬤嬤陡然說,“咱們二爺是這府中再金貴不過的主子之一,讓這等毛躁的小丫頭近身,難免失了臉面。
好比剛才,豈能大庭廣眾之下同爺們兒擠眉弄眼咬耳朵?不成樣子,今兒太太發(fā)慈悲,檀云先來太太跟前伺候著,什么時候穩(wěn)重了,再回絳蕓軒來罷?!?p> 檀云聞言,不等嬤嬤說完,忙又跪下討?zhàn)垼疤@我一宗兒,奴婢斷沒有別的歪心思的!這可是天大的誤會呀!寶二爺待下人和善,是奴婢失了樣子分寸,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太太饒我一回!”
那老嬤嬤嘴里嘟囔一聲,太太肯教你,是天大的福氣,說著就讓立在左右的女使上前押住她,自己則從懷里掏出一條棉布巾子,堵了檀云的嘴,一時間房中就只剩下嗚嗚掙扎的聲音。
李嬤嬤見狀,心中納罕,她素來知道這院中的小丫鬟們,大多揣了點(diǎn)見不得人的小心思,今日爭花明日爭果的也沒少鬧騰。
但是自忖身份,不好在這個時候拆臺,只笑呵呵的道:“都是房中的瑣碎事,太太且放心,往后我定看緊這些小丫頭們,規(guī)矩上再緊兩分!”
襲人見狀,也笑著附和:“李嬤嬤說得是,太太慈母之心,規(guī)矩不是小事,又關(guān)乎著寶二爺將來的前程,奴婢們定當(dāng)謹(jǐn)記!”
眼見著王夫人神色不虞,襲人心中也明了了,她在意的不是哪個丫鬟得了寶玉的臉,她只在乎寶玉是她的親兒子,今兒這一遭,就是做親娘的看不慣兒子身邊的鶯鶯燕燕,特意前來敲打的。
再聽著這話里有話的意思,折一個檀云,看起來已經(jīng)算是輕的了。
話音剛落,那邊已經(jīng)開口了:“襲人雖年紀(jì)輕,資歷上卻是府里的老人了,如今這事兒我便教由你做,這堂中都是自家人,李嬤嬤也做個見證?!?p> 王夫人環(huán)顧四周,示意身邊的嬤嬤將檀云押出去,檀云早早被堵了嘴,淚水滿面,臉頰通紅,求救的眼神直往襲人臉上飄。
襲人捏緊手中的絹?zhàn)樱瑥?qiáng)忍著討?zhàn)埖脑捳Z,她清楚王夫人的性子,那是一個佛口蛇心的驕矜人兒,從不會好好聽下人說道理,更不會理會那些冠冕堂皇的臺面話。
一時間,她那些漂亮話全都被堵在了喉嚨里,只好別開眼睛不去看檀云,直到身后的門再次關(guān)上。
屋里的王夫人和她的丫鬟婆子,襲人和李嬤嬤,屋外也許還有豎起耳朵看熱鬧的丫鬟小廝,索性剛才嬤嬤已經(jīng)出去疏散過了,她也不怕自己的心思被暴露,于是耿著脖子盈盈一拜,柔順道:
“太太吩咐,莫敢不從。”
周遭的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她們心頭的想法也許各不相同,立場也有偏差,眼下卻只能順著王夫人的得意,說出上首太太想聽的話。
那老嬤嬤和王夫人對視一眼,率先笑著開口道:“什么吩咐不吩咐?襲人姑娘是老太太身前兒的體面人,如今又在絳蕓軒當(dāng)差,將來少不得要同咱們太太做一家人的。”
話說到這里,那老嬤嬤氣短似的停頓住,趁著順氣的當(dāng)口,一眼不錯的盯著襲人,直到在對方眼中看到惶恐和瘋狂,才點(diǎn)點(diǎn)頭又繼續(xù)道:“既是一家人,奴婢托大,也就不和姑娘說那外道話了?!?p> “等等!”襲人硬著頭皮打斷了嬤嬤的話,她花襲人雖是被指過來的下人,心中卻有自己的天平。
見王夫人提眉,襲人忙斂了心神小心翼翼道:“嬤嬤折煞奴婢了,奴婢雖是個下人身,卻也懂忠心不事二主的道理,從前我是老太太的丫頭,自然是一心為老太太計。
如今老太太派我來伺候二爺,奴婢就只當(dāng)二爺是主子,斷沒有那起子胳膊肘外拐的道理!”
“奴,奴婢也是,太太仁慈,才點(diǎn)了奴婢來伺候,而今寶玉又同奴婢有這遭緣分,奴婢絕不會生背叛心思!”李嬤嬤癱軟在一旁的酸枝木雕花木椅前,跪得歪歪斜斜的。
布滿褶子的老臉上掛著兩顆水眸,看起來可憐極了,只恨不得自己生出雙翅,能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李嬤嬤一開始不明所以,以為只是關(guān)緊了門不讓消息被人打探了去,可聽完太太身邊嬤嬤的話后,她幾乎沒有站立的力氣。
她雖然倚老賣老貪便宜慣了,也樂意順著主子的話顯示自己在府中有幾分權(quán)威,卻從來都是知道輕重的,于是一時間也不敢拿主子的款兒了,一口一個奴婢說得格外順暢。
可王夫人心頭顯然早有成算,在場的眾人算是上了她的船,早已沒有說不的權(quán)利了。
“李嬤嬤哪里的話?寶玉當(dāng)年吃了你的奶水,自算得上你的奶兒子。襲人更是同我的寶玉有了相親,哪里有我不信你們,卻信外人的道理?
如今我不過是想著,要你們幫我守好寶玉的院子,不要讓那起子小人鉆了空子。可憐我的寶玉,未及弱冠之年,尚未說親,如今老太太又年事已高,不理這家中事務(wù),哪里知道這京城中的風(fēng)氣?
我雖盼望著抱孫子,卻不敢拿寶玉的前途去賭?!?p> 襲人心頭一驚,剛才的話頭已然立不住腳,只得自嘲道:“奶奶說得是極,是奴婢失了分寸,請奶奶開恩,將奴婢發(fā)還老太太處去,也好,贖了這一身罪過?!?p> 緊接著,襲人跪倒在地,平日里高高昂起的頭顱貼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眼中不住的閃過怨毒之色,太太欺人太甚,莫不是要她做個墻頭草,左右逢源?
她雖心儀寶玉,也很想光明正大的在這府中站穩(wěn)腳跟,站到寶玉身邊去,卻從未想過用這樣下作的手段將自己送過去,這是要陷她于不義??!
可眼下的情況,她卻不知道要求助何人?如若就這么出了絳蕓軒,回到老太太身邊去,她將來自然是沒有機(jī)會能到寶玉身邊來了,那此前做的那些排布,不知道又便宜了哪個?
心頭飄過晴雯那張花朵似的臉,攏在衣袖里的手掌不自覺收緊成個拳頭。
怎么辦怎么辦?
要不然聽聽太太要她做什么再下決定?
王夫人高座堂前,將下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示意嬤嬤上前扶起襲人。
站起來的襲人垂眸勾腰,王夫人盯著她的眼睛抿嘴笑道:“老太太常說,先頭的珍珠生得伶俐,因而特意派到寶玉房中,有意收做屋里人。起先我是不樂意的。
如今一看你,才知道,阿彌陀佛,到底是老太太慧眼如炬,有你這樣忠心耿耿的房里人,我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一口一個房里人,說得襲人心頭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的,往日的機(jī)靈勁兒早就因著剛才設(shè)想再也見不到寶玉時,散了個干凈,眼下只余紅著雙眼,似哭似笑的對上李嬤嬤的眼。
哽聲道:“教太太笑話,奴婢瞧著二爺,就如同地上的草雞見著翱翔的鳳凰似的,這一輩子,奴婢生是二爺?shù)娜耍朗嵌數(shù)墓?!若叫奴婢背叛二爺,毋寧死去!?p> 襲人拔下頭上的金釵,握在手中,言辭激烈,滿面決絕,她在賭,賭一個母子親情。
“唉,你這是想到哪里去了?咱們太太是二爺?shù)挠H娘,難道還要挑著你們害他不成?”老嬤嬤上前扶起襲人,若不是襲人見她彎腰后退一步,她甚至能紆尊去給襲人打理裙子上的褶皺。
見著襲人后退,老嬤嬤心頭冷哼一聲,算你識相。若不是怕壞了太太的事兒,她何至于對著這一屋子和顏悅色?
“是極,寶玉年幼,老爺公務(wù)繁忙,自是沒時間來教導(dǎo)他,我雖是親娘,卻是個婦道人家,到底無法時時見著,只盼著他身邊多得幾個知冷知熱的人疼他,叫我時時知曉寶玉過得快活,也算全了我們母子情分?!?p> 手里的絳子換成一張綢巾,一番話真真假假,說到動情處甚至拭起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