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寧榮街
行吧。
云珠年紀小,和珍珠她們閑聊時,旁的談資不多,是以提起最多的便是相熟的趙家老三。
要說趙老三,是她穿過來最先見到的老好人。穿過來頭幾日的趙六,時時刻刻都在為自己的遭遇心痛難當,再加上從來沒有過這樣一窮二白的時候,行事頗不得章法。
年紀那么小的孩子不會做事本來也很正常,可惜趙家窮,窮得揭不開鍋,窮得家里四五歲的孩子都要拿來當勞力使。
也因此,趙六撒嬌賴床會挨打,做事不完善要挨罵,彪悍老娘的口頭禪大多是“夭壽的丫頭片子”,說急眼了上手也是常有的事。
趙家大姐姐早就嫁人了,趙二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趙四趙五兩個鬼精靈抱團取暖,對于趙六這樣的鼻涕蟲,從不肯多看幾眼的。趙七那小王八蛋,更是兩面三刀表里不一的壞水兒,最愛的事情就是給彪悍老娘打小報告!
每每小報告完畢,彪悍老娘總是會挑刺罵人,再看趙七那得意洋洋的臉,趙陸總是覺得惡心,好幾次都恨不得找個沒人的地方狠狠修理一頓熊孩子。
可惜,還沒找著機會痛快一下,自己就被賣了。
那一個來月,唯有趙三,愿意時時帶著她做事,肯將秋日里難尋的薔薇嫩芽掐半截給她,帶著她打雞草,漫山遍野的找茅草根酸果子,就著泉水洗凈了在嘴里慢慢的嚼,也敢在彪悍老娘找棍子時帶著她躲進柴房里,甚至敢將她的賣身銀子摳出來半兩偷偷給她……
那些絲絲溫情,是趙陸穿越后的人生里為數(shù)不多的美好記憶,不管趙三心中作何想法,對趙陸來說,是難得的難兄難弟之誼。
一聽襲人說趙三都嫁人了,云珠想,該去賀喜的。再看襲人嬌媚的臉龐,心中有了個新鮮計較,于是順著話頭答應一聲。
襲人正要再做游說,乍一得了云珠的準話,堪堪遏制住眉開眼笑的神情,拉著她在眾人眼下開了賈寶玉的小庫房,當著大家的面兒,用那金光瓦亮的銅戥子稱了四十兩銀子出來,鄭重其事的交到晴雯手里。
適才還在和綺霰說這事蹊蹺,可在晴雯看來,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襲人處處與她為難,如今甚至插個半大的孩子到她身邊看著,雖不知道是想作什么妖,可總得見招拆招,這日子方才過得下去,與云珠的想法倒不謀而合了。
眼見日頭已經快到正午,說好的一天假期就這么沒了一半。
賈寶玉上學的日子里,絳蕓軒中總是格外消停,背著眾人或探究疑惑或幸災樂禍的眼神,珍珠晴雯和云珠三個出了二門。
后門處,晴雯的表哥已經在那里等著了。
晴雯嬉鬧著告訴二人,這是她的哥哥多官,有個諢名叫多渾蟲,你們叫他多渾蟲也成。
那喚做多渾蟲的漢子生得體形高大,眉目潦草,身姿勻稱肌肉虬結,麥色的皮膚并不是討主子喜歡的那一款,是以至今還在賴大家底下當差,做些屠牛宰羊送肉活計。
雖辛苦些,卻也攢下來不少家業(yè),甚至已經在胡同里半租半買的置了一間兩個屋子的安身院子。
晴雯說過,她這個哥哥平日里除了做活,總有人吆五喝六的喊他喝酒,多官來者不拒,晴雯雖偶爾勸解,他也只說:“今朝有酒今朝醉,圣人的境界你不懂!”
對于這樣瀟灑落拓的人生態(tài)度,云珠不予置評。畢竟旁的不說,光有房子這一點,就夠云珠羨慕的了。
“你這丫頭,頗沒正形,我不過就場面上喝喝,旁人便罷,怎得你也叫我渾蟲?”
三個小丫頭嘻嘻笑鬧著,珍珠和云珠到底沒叫出多渾蟲這樣不好聽的渾名,只略略點頭見了個禮,便你拉著我我扯著你的坐進了馬車。
甫一上車,就看見車中還有不少紅紙金紙包好的禮盒,三人這才想起來那多官是要去給賴大家的兒子媳婦送節(jié)禮,賴大家如今在內宅風生水起,已經混到賈府愿意給賴家子弟捐官做,足可見其地位。
“小心些,也不知道裝的是什么,咱們擠擠,離它遠點兒?!鼻琏┯密囍械男鬃訉⑷伺c那些禮盒隔開,撣撣衣裙順勢坐下。
云珠身形最小,擠在兩人中間,看一左一右兩個姐姐握著木頭沿,噗嗤笑出聲來。
“早知這車這樣小,咱們該去同鶯歌她們擠一擠,好歹是大車呢!”珍珠見云珠嬉笑,忍不住嘴上損她。
知曉今日有好幾個丫鬟出門,雖有老太太點頭肯派車,可到底是下人,得按著馬房的方便搭車,從東城繞出去,南北街道那么一溜,不知道得多走出去多少遠路,哪有搭自家人的車方便?
晴雯嘴上哼哼,但語氣歡快:“哼,鶯歌她家在南邊,你去擠了說不得要晚上半個時辰才能到家,你舍得?”
“是極,不用自己走回去我就阿彌陀佛了,要是還能早早到家,便是托了晴雯姐姐天大的福氣?!痹浦橐皇肿揭粋€姐姐,按捺住兩人又要斗嘴的意頭,及時送上個馬屁。
太難了,打工人真的太難了。
賈母院中簡直匯聚了榮國府里所有的機靈丫頭,云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那里捱過一年的,要不是每個月有半吊錢還能天天吃飽飯,她是絕對熬不到現(xiàn)在的,更遑論養(yǎng)出如今這樣的油滑性子。
也許是她年紀小,也許是她職位低,雖然專程來算計她的至今也就襲人一個,旁人只要她足夠小心,就不會被矛盾卷到。
但光是這足夠小心一項,就夠沒心沒肺活到二十多歲的趙陸耗盡心力。
天天勾心斗角,根本就不是她一個大學生能做的事!
多渾蟲趕著馬車出了南門,再行數(shù)百米,便是大名鼎鼎的寧榮街,一派人聲鼎沸,繁華非常的景象。三人不是什么大家小姐,自然沒有見不得外人的講究,端坐的身姿不過幾分鐘就現(xiàn)了原形。
“她們在追什么?”晴雯掀了半個簾子,打量著路旁追趕的小孩兒,最前頭是一個貨郎挑著兩只木桶一路狂奔,嘴里還喊著今日售罄,今日售罄!
珍珠饒有興致的目光追逐著,見末尾的小孩兒趿拉著不合腳的布鞋,身上衣衫雖不破舊,確是大落落的掛在肩上,手里還拿著一支竹簽子,插著個粉色的糖球兒,那糖球恐怕就是追逐的對象了吧?
“是個賣糖的貨郎,他說今日售罄,看來生意怪好的。”
許久沒見這么繁華的街景,云珠更是側著身子想要多看看外頭的人頭,寧榮街上大多是些子弟,不說個個有錢有權,那也至少都是小富之家,穿著打扮就能看出生活富足。
可沒過幾分鐘,馬車出了寧榮街,方才的繁華好似一落千丈,隔三岔五就能看見衣衫襤褸的乞人,行人也多是面有菜色,身姿消瘦行色匆匆的樣子,都是為生活奔波的人啊。
一見這景象,連興致高昂的晴雯也多了幾分索然,“聽聞今年北邊發(fā)了旱,糧食收成少了五六成,沒想到京城也是這般景象了?!?p> “看天吃飯就是苦些,你們在府里過得好不就行了?”多官在外頭吁了一聲,告訴晴雯雪齋快到了,又搭了幾句話頭。
雪齋是賈代儒的好友開的書鋪,聽聞近日住過來個制墨的大家,每月只限量發(fā)售親制的徽墨,又有文人墨客背書,勾得城中的文人們競相購買,一時間開在僻靜處的書鋪也有了人流如織的盛況。
一邊是揮金如土的權貴雅士,一邊是節(jié)衣縮食的貧困景象,晴雯捏著裝了銀子的荷包,難得沉默起來。
在場四人唯獨珍珠家家境好些,往上兩代都是榮國府的家生子,雖是奴籍,可到底四季衣衫月例銀子都按時按點發(fā)下來,又在府中耕耘多年,薄有家財,自然是體會不到貧家人窮到賣兒鬻女的困頓。
再觀趙六,原身家里雖然窮,可趙陸不是,她穿過來還沒怎么體會這種痛苦就被賣掉了,做人奴婢雖然轄制多了些,可比起趙家上頓不接下頓的苦日子又要好過不少,因而對外頭那些貧苦還生出了許多憐憫。
此情此景,唯獨晴雯感同身受,兩人眼見著晴雯望著那乞兒紅了眼珠。
“莫哭莫哭,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如今寶二爺是個寬和的主子,你也能干,往后都是好日子哩!”珍珠一把攬著云珠同晴雯,做撫慰狀。
云珠不知底細,也跟著附和:“是呀,是呀,你既有傍身的銀錢,又有出色的手藝,到時候再尋了家人…….”
還沒說完,就被珍珠不輕不重的拍了一把,示意她閉嘴。
得,安慰人安慰反了,立馬訥訥閉嘴。
“什么勞什子家人?云珠年紀小戀家些,珍珠你還不知道不成?
我家不過是淮揚一帶的小門小戶,小小年紀就被賣了出來,莫說將來出府尋家人,便是現(xiàn)在,老子娘從我面前對個兒,我也不一定認得出來的!”
前塵往事?lián)涿娑鴣?,晴雯越說越覺得自己凄苦,直言她那爹娘不是好貨,那么小的孩子都賣,什么家人親情,骨肉血脈……
眼見著越說越離譜,當今圣人以仁孝治天下,這話要是讓外人捉去做了把柄,還不知道惹出多少風浪來,珍珠同云珠二人齊齊要去捂晴雯的嘴。
祖宗,可不興亂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