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是一個普通的小縣城。
這里生活著一群普通人。
發(fā)生著一些普通的故事。
***
“叮鈴鈴”,上課鈴聲響徹五中校園。
還在外面晃蕩的學生,頓時百米沖刺起來,爭先恐后地奔回各自教室。
一名年輕女老師,戴著耳麥、手拿教案,推開了初一(3)班的門。
“起立!”班長大聲喊道。
“老~師~好~”大家拖著長音以求達到整齊。
“同學們好,請坐。”
女孩叫孟迎龍,是今年招錄的師范生,教數(shù)學。
到底是新人,經驗不足,這不剛講了半個月的課,嗓子就干澀疼痛起來。
好在今天是周五,馬上迎來周末,好歹是能緩上兩天了。
***
而在五中東側大街上,一家名為“車友汽車美容”的門店內,此時很是熱鬧。
“猛哥,開張大吉,生意興隆啊?!?p> “祝劉老板日進斗金,財源滾滾啊?!?p> 一群人圍著名年輕男子,紛紛祝賀著。
男子叫劉猛,十七歲輟學后,便開始闖蕩,如今已是混跡社會十年。
他本就長得高大,今日又穿了正裝,顯得格外俊朗。
眾人看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瓏,言談舉止里不經意間流露出一派自信從容,還真是春風得意。
誰還會想到以前—那個整日一身油污的修車學徒呢?
劉猛一邊應酬著,一邊不時抬起腕表看眼時間。
十一點了。
“磊子、二剛,”劉猛招呼手下員工過來,吩咐道:“你倆先帶大伙兒往飯店里去吧,我隨后就到?!?p> 等人都走后,劉猛來到車旁,將口中的煙狠吸了幾大口后,扔到腳下踩滅。然后掏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
“喂,哥,”是有點沙啞的女聲。
“嗯,嗓子怎么啞了?感冒了?”劉猛皺了皺眉,目光越過黃墻,望向了一排紅色的教學樓。
“沒有,就是有點用嗓過度了,我聽別的老師說,都得有個練習的過程,等習慣了就好啦?!?p> “多長時間能練出來?”
女孩剛想說話,嗓子忽然癢了起來,她忙將手機話筒捂住拿遠,扭頭輕聲咳了一陣。
等平復了才回道:“估計也就一兩個月吧。”
竟要這么久,她那樣的人,能受得住嗎?
劉猛不由想道。
他一時覺得有很多話想說,一時又覺得不知如何開口。
最終只干巴巴地說道:“嗯,我中午在飯店請客,你過來吧?!?p> “呀,你是今天開業(yè)???我這兩天都忙暈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女孩有些愧疚地說道:“中午我就不去了吧,都是男的,晚上我單獨給你慶祝,行嗎哥?”
“嗯?!?p> 掛了電話,劉猛低頭開車門時,忽然從后視鏡里,望見自己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著,怔了一下,心中便有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了出來。
***
劉猛和孟迎龍,他們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妹。
這一點,無論是對于他倆,還是周圍的親朋鄰里來說,從來就不是秘密。
因為劉文君嫁給孟國華的時候,孟迎龍已經七歲了。而劉猛,那一年,叛逆而躁動的青春期,恰恰開始。
劉猛姥爺,生養(yǎng)了三個女兒,沒有兒子,在農村是人人看不起的“老絕戶頭”,人送外號“劉三妮”,感覺走到哪兒都是耷拉著個臉,抬不起頭來的樣子。
直到給二女兒劉文君招了個上門女婿,有了劉猛后,才終于揚眉吐氣。
后繼有人了,老兩口一高興,便拿出了所有積蓄,支持小夫妻做生意。
生意越做越大,日子越來越好,上門女婿孔澤心里也越來越失衡。
終于有一天,跟劉文君攤牌:說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了,雖然只是個洗腳妹,可是對自己千依百順,什么都聽自己的。并且懷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劉文君心中又恨又怒,卻竭力控制著不發(fā)作。
最后她想:或許孔澤對自己并非毫無情意,只不過男人都是臉面比天大而已。
他們離了婚,劉文君放棄了孔澤的撫養(yǎng)費,當然這也意味著,她不允許劉猛再認這個人當父親。
后來她經人介紹,認識了孟國華。
孟國華,在他們那十里八鄉(xiāng)的,也算是個名人。
因為他們那樣貧寒的家庭,竟供出了兩個名牌大學生。
父母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只會土里刨食。
孟國華是家里的老大,初中畢業(yè)后,便開始打工掙錢,補貼家里,供弟弟和妹妹讀書。
后來出國務工,為了省路費,一去就是三年。
回來后,翻蓋老屋,又蓋了一處新院子。
那時,弟弟畢業(yè)參加了工作,和談了好幾年的女朋友,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而妹妹在大學也有了對象。還是個官二代。
前途無限光明。
給他說親的媒人快要把門檻踩斷。
這美好的一切,在妹妹孟芳華的一次歸家后,戛然而止。
孟芳華整日在床上躺著,家里人對外說是生病了,休學在家。
可是,農村哪有秘密。
你不出來,可擋不住別人去你家串門。
總有躲避不及的時候。
那樣蠟黃的臉色,日漸笨拙的體態(tài),就算是一瞥,也讓那些大娘嬸子馬上心知肚明。
議論四起,到處是流短蜚長。
那年夏天,暴雨連著下了十來天,村外小河里的水漲得滿滿當當,日夜不停地急流著。
夜里,女嬰的啼哭剛一響起,便被風雨聲蓋住。
第二天,村干部去察看河道時,發(fā)現(xiàn)了溺水而亡的孟芳華。
一家人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可是生活還得繼續(xù)。
女兒死了,老兩口想把這個剛出世的孩子送人。
一直沉默的孟國華,突然爆發(fā),死活不同意。
他一個沒成家的人,從此又當?shù)之攱專衙妹玫暮⒆羽B(yǎng)了起來。
他給孩子起名孟迎龍,讓孩子叫自己爸爸。
劉文君離婚兩個月后,便帶著負氣般的決絕,嫁給了孟國華。
第二年,生下了小女兒—孟迎曉。
***
中午,不可避免地喝多了。
劉猛在新買的房子里,睡了一大覺。
醒來,天色將暗。
他起來揉了揉眉心,又抽了根煙。
然后拿上車鑰匙出了門。
“出來吧,我到學校門口了?!?p> “好,馬上。”女孩有點雀躍的聲音。
劉猛不由自主地笑了下。
女孩背了個雙肩背,扎著馬尾,輕快地走來。
車里的人,一瞬不瞬地盯著,心里想著:跟個小孩兒似的。
孟迎龍坐進后排。
“坐前邊來,我有東西給你?!?p> “不行不行,那是未來嫂子的位子,我等怎敢造次,哈哈”女孩伸手笑道:“給我什么呀?”
劉猛遞過來一個袋子,搖頭道:“話多。”
孟迎龍打開一看,有含片,有膠囊,都是治嗓子的。
“謝謝哥,”收起袋子,豪氣道:“晚上想吃什么?我請客。”
“喝粥吧。”
“行,中午喝多了吧你?正好養(yǎng)養(yǎng)胃?!?p> 吃完飯,劉猛望了對面的背包一眼,問道:“回宿舍還是回家?”
“去你那兒吧,幫你收拾收拾‘狗窩’。”孟迎龍只顧低頭扒拉著碗底,沒看見對面人黑眼珠里有亮光一閃而過,泄露了男人心底難言的期待。
劉猛在外面這些年,雖說掙了錢,可是終身大事一直沒有解決,村里同齡人里,有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家里著了急,開始催他回來。
今年總算是想通了,回來開門市,又買了個二手的三居室,這是要安定下來了。
家里別提多開心了。
在地庫停好車,二人乘電梯上到三樓。
“‘金三銀四’,還是劉老板有錢啊?!泵嫌垞u頭晃腦地打趣。
“那之前讓你住這,還不愿意?!眲⒚陀悬c抱怨。
“你這是婚房,我一個做妹妹的,哪能一直住著?沒多久就要往外搬,多麻煩啊。還是宿舍住著踏實?!?p> “讓你住你就住,說那些沒影兒的事干啥?!?p> 劉猛邊說邊掏出鑰匙,門忽然從里面打開了。
劉文君笑容滿面地站在門里,喊了聲“猛子”,然后看見跟在后面的人,更加親熱,“迎迎也來啦?!?p> “媽,”孟迎龍十分乖巧地喊人。
關上門,劉文君開啟了嘮叨模式。
“你們吃飯了嗎?”
“哎呀,今天開張,媽媽特想來,可惜還得給爺爺奶奶做飯,你爸這人,就會煮個方便面,你說多耽誤事?!?p> “哎,中午都誰來了?喝多了吧?”
“你看看你這屋子,亂的,哎呀,沒有個媳婦可真不行?!?p> 劉猛好像聾了一樣,徑直拿了衣服去洗澡。
劉文君尷尬一笑,很快便沒事了。
“迎迎,講課累吧?我聽你嗓子都有點啞了。”
“嗯,還行吧,吃點藥就好了?!泵嫌堊谂赃?,問道:“媽,你什么時候走?我想跟你一塊兒回去?!?p> “明天早起吧?!?p> 二人又說了會兒話,然后各自回房休息了。
半夜,孟迎龍起來上廁所的時候,經過劉猛房門,有刻意壓低卻又陡然拔高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泄露:
“...你就是想氣死我啊!”
“...怎么不行?嬌氣什么呀...”
“...你就是被騙了,...最會裝...”
“...我早就跟你說,分清遠近,曉曉才是你親妹妹啊!”
孟迎龍立了片刻,沒聽到劉猛的聲音,也可能是他的聲音比較低吧。
無所謂。
她這些年努力讀書,逐漸明白了:
懂事,其實是一種深深的絕望。
而“乖女孩”,不過就是一個不懂拒絕、疲憊不堪的“爛好人”。
而自己,絕不會成為別人眼中懂事的“乖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