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烈日灼心,徐妙音斜倚在軟榻上,看著窗外的芭蕉樹泛著些黃,似是被灼烤的已沒了生氣。
窗外的蟬鳴不絕,吵得她越發(fā)的心焦,本想著探身去關(guān)上窗,肚子卻驀地一疼,她緩緩地又躺了回去,雙手環(huán)在尚未顯懷的腹部,輕輕的撫摸著。
“寶寶也在擔(dān)心嗎,別怕,等你爹爹從玉京回來,就能將你祖父救出來了,寶寶別怕……”
她輕聲說著,是在安慰腹中的孩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短短七日,父親被判販賣私鹽,又有通敵嫌疑而被下了大獄,徐家不過就是一介商賈,鹽引也是朝廷所發(fā),何來的販賣私鹽之說,通敵更是荒謬!
整個揚州府仿佛有張無形的大網(wǎng),商會里無一人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也令她求告無門,無奈之下她的丈夫方書懷只能上玉京尋外祖父,現(xiàn)在的太子太傅王宴清,看能不能有回環(huán)的余地!
他這一走,已是第七日,快馬而行,走的又是官道,應(yīng)是早就到了玉京,為何還沒有音訊傳來,也不知外祖父有沒有辦法?
“吱呀”一聲,玉秋開門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碗藥,慢慢向軟榻行去。
看自家娘子這短短時日,已經(jīng)瘦了一大圈兒,這新做的衣裳穿在身上都顯得有些空蕩,這還懷著身子,整個人卻似要被風(fēng)吹走一般。
想著剛剛吳媽媽囑咐她的話,她又不爭氣的紅了眼,便低垂了眼,不讓娘子看見自己的異樣。
“姑娘,該喝安胎藥了?!?p> 徐妙音接過玉秋遞來的藥,雙手捧著慢慢喝了下去。
她將碗放在榻上的小幾上,問道:“徐磊那邊可傳了消息來?爹爹在獄中可好?”
這兩日不見丈夫傳信來,自己又動了胎氣下不了地,便讓堂弟徐磊去大獄看看爹爹,這兩日她心里總是不安。
她剛問完,便聽撲通一聲,玉秋跪倒在她面前,似有輕泣聲傳來。
玉秋向來穩(wěn)重,從不會在她面前哭訴,除非……
她臉色驀地一白,一手扶著腹部,一手撐起身子,急急地問道:“發(fā)生了何事,是不是爹爹他……”
玉秋怕她急出個好歹來,膝行一步,道:“姑娘,為了腹中的孩子,也為了您自個兒,您千萬要撐住……”
玉秋哽咽了一下,接著說道:“公子傳話來,家主,家主在大獄里得了鼠疫之癥,已經(jīng),已經(jīng)沒了……”
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徐妙音只覺耳邊“嗡”的一聲,便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她看了看玉秋,口里呢喃著,“不是,不對,不對……”
玉秋只覺自己眼前閃過一片衣角,抬頭便看見徐妙音已經(jīng)光著腳沖到了門口,打開門就要沖出去。
她忙從地上起來奔過去,想要去攔她,剛到廊下,就見徐妙音搖搖欲墜地就要倒下。
徐妙音眼前已經(jīng)一片模糊,她要趕緊去找爹爹,他們一定在騙她,等書懷回來就能去救爹爹了,外祖父一定有辦法,對,她要去等他回來,他回來了,爹爹就能回來了!
但是,為什么,為什么眼前那么黑,明明剛剛還是白天,為什么現(xiàn)在她什么都看不見了?
她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想看清眼前的路,意識卻越來越模糊,直到那片黑暗將她淹沒,軟倒在趕來的玉秋懷里。
徐妙音感覺很熱,身體里似有炭火般不停地?zé)肟局眢w,她想掙扎,卻又動彈不得。
她想睜開眼睛,卻怎么都睜不開,眼前一片黑暗。
“妙妙!”
突然她聽見有人在叫她,像是,娘親的聲音!
眼前的黑暗猝退,卻被一團濃霧籠罩,娘親的臉在霧里若隱若現(xiàn)。
“妙妙,回去,回去……”
這是爹爹的聲音!
徐妙音看到爹爹出現(xiàn)在娘親的身邊,他們相視一笑,卻離她越來越遠(yuǎn)……
她悲從中來,眼淚不停的流,她想讓爹娘帶她一起走,卻只能張著嘴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妙音,我回來了!你要帶著孩子去哪兒?”
溫柔而繾綣的男聲在耳邊響起,似是耳語,又似隔著千山萬水。
這是,書懷的聲音,孩子?對,她有了他的孩子,她還沒有告訴他!她驀地回首想去尋他,卻跌進(jìn)了一團光影里,像一汪溫泉水包裹著她,這時卻聽到吳媽媽的哭泣聲。
“姑娘,我的好姑娘,為了孩子你一定要撐住??!”
須臾,又聽到一陣略顯蒼老的聲音。
“這燒總算是退下來了,還好之前有喝過安胎藥,要不只怕胎兒保不住,只要今晚別再動了胎氣,別再讓她受刺激,腹中的胎兒還是保得住的,哎,這丫頭也是命苦啊!”
孩子怎么了?她想摸一摸自己的肚子,卻動彈不得,不一會兒感覺自己的嘴里被灌入了苦澀的液體,順著她的喉嚨到了她的腹部,她似乎聽到了咕嚕嚕的聲音,便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陣“噼啪”的聲音,伴隨著物體掉落的聲音,灼熱地?zé)崂藬_得睡夢中的人兒輕蹙了眉,隨后她便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煙味。
她悠悠睜開眼,眼前慢慢出現(xiàn)了一片紅光,待她完全清醒過來時,便看到她所在的屋子已經(jīng)被烈火包圍。
她的身體還很虛弱,撐起身體時,已經(jīng)耗費了她大半的體力,想叫人卻被濃煙嗆的咳嗽了起來。
不行,她不能燒死在這里,她緩了緩,慢慢挪到了床沿上,環(huán)視了一圈,四周都已燃起了大火,通往門口的火勢不是很大,找準(zhǔn)了逃生的路,便把一旁用于給她退燒的棉帕沁水捂住口鼻,緩緩向門口走去。
這么大的火,為什么還沒有人察覺,甚至她都沒有聽到任何有人求救和救火的聲音,仿佛偌大一個徐府,只有她一個人般,也不知外面什么情況,吳媽媽和玉秋可好?
正這么想著,只聽一陣木頭斷裂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她剛一抬頭便見懸在頭頂?shù)臋M梁被燒斷正搖搖玉墜。
她猛的退后一步,卻失去力氣跌倒在地,那橫梁正好落在她方才所站之地,也正好擋住了她唯一的逃生之路。
她凄然一笑,環(huán)視著讓人絕望的境地。
是誰,到底是誰?一定要讓她家破人亡,害了她爹爹不說,還要對他們趕盡殺絕?
她眼底帶著絕望的恨意,卻在扶上自己的腹部時,變得柔和,對不起,孩子,是娘親無能,保護不了你。
這時,“嘭”的一聲,門被人從外撞開,一人提劍闖了進(jìn)來,那人黑衣蒙面,劍上沾了血。
看見地上的她時,冷笑了一聲。
“居然還有一個活的。”話音剛落便提劍直沖她而來。
她瞳孔一縮,想要躲開,卻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劍刺入自己的心口,她只覺心口一涼,之后一陣鈍痛慢慢從心口蔓延全身,疼的她喘不上氣來,身體在抽搐,意識也漸漸模糊。
黑衣人拔出劍,轉(zhuǎn)身便離開了屋子。
這一夜的大火讓整個徐家付之一炬,無一活口,甚至臨近的幾條街都受到了波及,而奇怪的是四周的街坊在這一夜都無一人發(fā)現(xiàn)這場大火,據(jù)說還是一個酒鬼,宿醉起夜發(fā)現(xiàn)火勢兇猛,才去報了官,要不這火得燒掉半個揚州城。
十日后,承隆帝駕突然駕崩,死前傳位于其弟肖麒,而太子卻不知去向。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追封徐家長女徐妙音為貞惠皇后,其子為元昭太子,平反徐家冤案,徐家三十六口收葬于揚州城南的徐家祖墳,并重新修葺了徐家,作為帝王的別院,無旨不得擅入!
待這個消息傳到揚州時,百姓們才反應(yīng)過來,徐家的贅婿方書懷就是新帝肖麒啊!
百姓們都在唏噓,真是可惜了,一介商戶能出一個皇后,也是祖墳冒青煙了,何況貞惠皇后在死的時候肚子里還懷了孩子!
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再多的哀榮都與徐妙音無關(guān)了!
三個月前
此時正是揚州城一年一度的龍舟賽事,徐家作為商界之首,自是有自己的隊伍,而在這一天卻發(fā)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徐家的二姑娘徐皎月居然穿著男裝來參加賽事,這可把徐老爺氣的不輕,眼看著比賽要開始了,那被二姑娘換下來的人卻不知去向。
一時有些焦頭爛額,一旁的徐妙音便提議由丈夫方書懷的小廝秦戰(zhàn)去把人換下來,徐老爺眼看沒人頂上,便也就同意了,好歹秦戰(zhàn)有些功夫在身上,體力上總是不會差的。
徐妙音怕別人勸不回徐皎月,便和方書懷帶著秦戰(zhàn)去將人換下來。
但眼看比賽就要開始了,徐皎月也不愿換下來,一時姐妹兩人就有些拉扯,這本就是在江邊的碼頭,徐皎月一用力,兩人竟紛紛跌入了江里,好在一旁有方書懷和秦戰(zhàn)在,不一會兒功夫,人就被救上來了,上岸后兩人都被送回了徐家,徐皎月熟悉水性,倒是無大礙,徐妙音卻昏迷不醒,甚至半夜還發(fā)起了高熱來。
徐妙音是被渴醒的。
她悠悠睜開眼,腦子里的沉重之感還令她沒有回過神來,無意識地喊著渴。
她感覺有人放開了自己的手,她轉(zhuǎn)頭向那人望去,那人背對著她,正在倒水,當(dāng)他轉(zhuǎn)身朝她走來時,她竟不爭氣的紅了眼,眼淚瞬間就流了出來。
方書懷一轉(zhuǎn)身便見她紅著眼淚流滿面,一時嚇得不輕,快走兩步,將床上的人兒摟在了懷里,輕柔地拍扶著。
“妙妙莫怕!”
徐妙音用力抱著丈夫,已經(jīng)哭到哽咽,想起他去了玉京卻沒消息,爹爹死在了大獄里,她在大火里被人當(dāng)心一劍,她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
想至此,便更是委屈悲痛,雙手不停的捶打著丈夫。
方書懷以為她落水受了驚嚇,也就任她捶打,依然抱著人溫聲細(xì)語地哄著。
捶打了一會兒,興許是累了,只是抱著他,在他懷里抽噎著。
他也適時將剛倒的水喂到她唇邊,見她乖順地喝著水,羽扇般的睫毛上還沾著淚水,一時心里柔軟的不行。
放下水杯,輕輕拍著她,誘哄著道:“可是餓了,我讓玉春準(zhǔn)備了燕窩粥,吃點可好!”
玉春?她還活著?她沒死?
她從他懷里抬頭,愣愣地看著他,然后慢慢轉(zhuǎn)頭,環(huán)視了四周。
窗邊的軟榻上,放著她的繡框,小幾上玉秋總是會放一些水果,還有一本書,看了一半的模樣,還有妝臺上放著她的百寶妝匣,那個匣子分明已經(jīng)被自己拿去典當(dāng)了,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還是在她的瀾音院,為何沒有一點燒過的痕跡,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她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甚至她都感覺不到傷口的存在,那孩子了?她的孩子!
她顫抖著手貼在自己的腹部,閉上了眼,想去感受那小小的生命在她的身體里。
沒有,什么都沒有,她感覺不到孩子,她的孩子沒了!
剛止住的眼淚又不停的往下落,淚眼婆娑,眼底盡是絕望的神色,“書懷,我們的孩子沒了,我都沒來得及告訴你,他就這樣沒了……”
“你在說什么傻話,我們才……哪里會那么快懷孩子。”
他將她抱在懷里,語氣輕柔又似帶著情人般的呢喃,“你要是想當(dāng)母親了,我會努力實現(xiàn)你的愿望,咱們不哭了啊,再哭,我就不知道怎么跟父親解釋了,要是父親以為我欺負(fù)了你,估計我也和小妹一樣,要去跪祠堂了!”
或許是他的話起了作用,只見她驀地從他的懷里抬起頭,不可置信地望著他,連聲音都在顫抖,“你是說,爹爹還活著!”
“又說糊話,父親身子骨好著了,你忘啦,前兒晚上他還拉著我一起喝酒了,我都醉了,父親都沒事,你還取笑我,怎么是只醉貓!”
說完還刮了一下她挺翹的鼻,看她神情還有些充愣,又溫聲說道:“好了,估計是落水嚇著了,你躺下再休息會兒,我去叫玉春準(zhǔn)備吃的?!?p> 說完便扶著她躺下,輕柔地將被子掖了掖,便轉(zhuǎn)身出了內(nèi)室。
她躺在這熟悉的床上,又看了看四周,心里想著他剛剛說的話,落水?
是了,三個月前龍舟賽時,她和嬌嬌一起落了水,她回來便高燒不退,爹爹大怒,罰了嬌嬌去跪祠堂,而書懷也照顧了她一夜,第二日他便要跟著宋叔將糧食送往邊防糧倉。
之后便是朝廷發(fā)放鹽引,而每年的鹽引都是給的徐家,這一次也不例外。
也就是說她現(xiàn)在回到了三個月前,那批糧食還沒有被劫,徐家的鹽田還好好的,爹爹還在,所有人都還在!
一切還來的及!
她轉(zhuǎn)過身,面朝里,默默擦著眼淚,她是多么的慶幸,一切還來得及,來得及救下她在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