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燭搖紅,翠屏濺血。
九華閣里一片狼藉。
滿堂賓客躲在大殿兩側(cè)的帷幕后,惶惶不安地望著堂中那個渾身血跡的女子,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
陳鈺推開壓在身上的青銅熏爐,掙扎著站起身。炙熱的香灰黏在傷口上,散發(fā)出焦腥的腐味。
她恍若未覺,一雙冷冽的眼眸如獵鷹般緊盯著王座上的人。
這是她離瑞王老賊最近的一次,三重石階,也不過十步之遙......
陳鈺斜覷著圍攏過來的侍衛(wèi),握緊手中的軟劍,旋身虛晃一圈,倏然間從左袖中擲出一把短劍,朝瑞王當(dāng)胸飛去。
侍衛(wèi)都已被她引到堂中,那老賊身側(cè),只跪坐著一個文弱書生。
文弱......書生!
陳鈺迎著那人鎮(zhèn)定的目光,心中猛地一沉。
在眾賓客的驚叫聲中,書生敏捷地將案幾上的托盤擋在瑞王胸前。
短劍牢牢釘在托盤上,劍柄上那顆碩大的紅寶石在燭光映照下濃艷似血,灼人眼目......
委身仇人之子,好不容易才等到的機(jī)會,竟被這么一個不起眼的人毀于一旦!
悲憤與絕望頃刻間沖上陳鈺的心頭,她鳳眸含冰,手持軟劍飛身向王座襲去。
滿堂侍衛(wèi)一擁而上......
一片嘈雜中,只聽瑞王猝然吼道:“住手!”
亂刃從陳鈺身上猛然抽離......
氤氳的血霧里,陳鈺不甘地望著瑞王那張近在咫尺的獅子臉,頹然倒地。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她仿佛又聽見宣旨太監(jiān)尖細(xì)的嗓音:“太子陳惟攜皇太孫陳睿北巡之際,暗中與乞戎人勾結(jié),蓄意謀反。瑞王劉玄志臨危不懼,將逆犯在營州就地誅殺。為顧全皇家顏面,特賜御酒一壺,送太子妃、昭寧公主上路......”
多活這十三年,終究是辜負(fù)了......
......
日影西斜,秋風(fēng)漸涼。
南城富商蘇家門外,喧天的鑼鼓已聒噪了近兩個時辰,貼著紅底描金“囍”字的大門仍不見開啟。
永寧郡王劉逸端坐在一匹通體黝黑的高頭大馬上,白皙清俊的臉龐在紅綢喜服和淡金色日光的交映下,泛著橘色的柔光,瑩潤如玉。
他的唇角始終掛著一抹和煦的微笑,神色淡定而又從容。
看熱鬧的人幾乎都忘了:他,是來搶婚的!
五日后,是蘇老夫人的獨(dú)孫蘇銘與養(yǎng)孫女陳鈺的大婚之日。
蘇家內(nèi)外披紅掛綠,已籌備妥當(dāng)??烧l也不曾料到,永寧郡王竟突然大張旗鼓地上門迎親了。
據(jù)說,永寧郡王與蘇家養(yǎng)女兩情相悅,早已私定終身。想必此番迎親也是二人暗地里商議好的,不然一個妾室,何須永寧郡王紆尊降貴親自登門相迎?
這是不忍見心上人為難,特意給蘇老夫人一個臺階下。
又一通鑼鼓之后,鼓樂手們已是手軟腳麻,漸漸曲不成調(diào)。
劉逸在馬上微微側(cè)目,瞥了一眼蘇宅內(nèi)手持棍棒、嚴(yán)陣以待的家丁,溫和的笑容里透出幾分堅(jiān)毅。
“賜酒!”
樂聲戛然而止,與蘇家相熟的人趁機(jī)扒著門縫喊道:“勸一勸老夫人,放陳姑娘上轎吧?!?p> 這排場與娶正妻別無二致,已是給足了蘇家體面,若再不開門就有些不識抬舉了。
門內(nèi)毫無動靜,眾人唏噓道:“只怕蘇老夫人舍不得!”
“可不是嘛,陳姑娘若走了,蘇家也就敗落了?!?p> 營州誰人不知,蘇老夫人的孫子蘇銘是個不成器的。
十幾年前,蘇老夫人的獨(dú)子過世,族人意欲侵吞蘇家家產(chǎn),逼得蘇銘的母親撞棺木而亡。蘇老夫人強(qiáng)忍悲痛,從后宅走到人前,獨(dú)自撐起蘇家偌大的家業(yè)。
好不容易盼得蘇銘長成,指望他能光耀門楣,誰知當(dāng)家理事不足月余,就在賭坊輸?shù)袅舜蟀爰耶a(chǎn)。
蘇老夫人氣急攻心,自此一病不起。
虧得陳鈺不懼閑言碎語,以弱質(zhì)之軀往來市井奔波操持,蘇家才有了今日之富。
這些年,蘇家內(nèi)外皆由陳鈺打理,蘇家離不開她!
蘇老夫人養(yǎng)她一場,想留下做孫媳也無可厚非,可永寧郡王又豈是能得罪的?
營州乃瑞王劉氏的天下。雖說永寧郡王是瑞王兒子里最和善的一個,但眾目睽睽之下讓他空轎而回,只怕今后營州就再也容不下蘇家了!
......
“祖母常教導(dǎo)孫兒,商賈之家,應(yīng)廣結(jié)善緣......孫兒瞧著,永寧郡王與鈺兒妹妹郎才女貌,極為般配!”
凝暉院里,蘇銘跪在蘇老夫人床前,把坊間議論蘇家的話,揀著可用的拾掇一番,小心翼翼地說與她聽。
“祖母若怕鈺兒妹妹受委屈,多給些嫁妝便是?!?p> 蘇老夫人恍若未聞,皺著眉頭將碗里的藥一飲而盡。
李管家看著她疲倦的面容,輕咳一聲:“公子,您還是先回房去吧?!?p> 蘇銘登時拉下臉來,平日里總嫌他不爭氣,眼見那臭丫頭自甘輕賤要給人做妾,問也不問一聲就著急忙慌地將人強(qiáng)塞給他,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他偷覷著蘇老夫人的神色,把心一橫,硬著頭皮道:“咱們畢竟是商戶人家,鈺兒妹妹能做郡王的侍妾已經(jīng)是高攀了......”
話音未落,便聽“砰”的一聲,蘇老夫人將手中的藥碗重重地?cái)R在桌案上。
“讓家丁守好門戶,擅闖者打死勿論!”
蘇銘杏眼圓睜,驚愕地望著蘇老夫人凌厲的眼神,多年的委屈頓時涌上心頭。祖母寧愿為了那個臭丫頭得罪權(quán)貴,也不愿成全自己的孫兒。
偏心至此,他才是撿來的那個孩子吧!
蘇銘紅著眼眶,倔強(qiáng)地高昂著頭顱:“祖母,孫兒要娶......娶......”
他那張白皙的團(tuán)子臉漲得通紅,憋了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來。羞怒之下索性撲到床上,搖撼著蘇老夫人枯瘦的雙腿嚎啕大哭。
蘇老夫人輕嘆一聲,眼中的慈愛和不忍一閃而過。再抬眸時,已是一臉嚴(yán)峻。
她望著候在門口的丫頭巧蘭,沉聲道:“告訴鈺兒,她若敢出芷蘭院的門,就等著給我這個老婆子收尸!”
昨日還說回絕了永寧郡王,今日人家就上門抬人來了。
她是老了,可還沒糊涂呢!
巧蘭垂著頭,支支吾吾道:“小姐一早獨(dú)自出門,還......不曾回來?!?p> 蘇老夫人的眉頭緊了又緊,旋即唇角浮出一絲苦澀,挺直的脊背也跟著塌了下來。
鈺兒對瑞王恨入骨髓,如今他的兒子主動貼上來,這么好的機(jī)會她豈肯輕易放棄?
此刻,她恐怕已在永寧郡王府中了,迎親不過是走個過場給外人看......
蘇老夫人眼前一陣眩暈,無力地倚在靠枕上。
李管家忙提醒道:“許是去了亂葬崗?!?p> 小姐去那里從不讓人跟著,而且一待就是半日。
蘇老夫人望了一眼窗外的日影,心神不寧,急切道:“派妥帖的人從后角門出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