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逝去的故人

　　于是葉蕓凝被通知來錄筆錄，她也同意了。

　　正好汪亮平在諾嘉，正好小姑娘在諾嘉學院上學，葉蕓凝不是嫌疑人，規(guī)矩上沒有讓孩子跑一趟的道理，于是這任務就交給了汪亮平，說是問兩句前因后果就行。

　　汪亮平看著葉蕓凝走進來，多看了她幾眼，覺得這孩子有點眼熟。

　　他已經(jīng)不記得三個月前東米諾死亡案件中那個來幫忙的歸寧系女生了。

　　人類的記憶就是這么差。

　　“葉所長的資助孩子，我問問你關(guān)于去年的事情?！?p>　　“我有自己的名字，”葉蕓凝緩緩道，“我并不喜歡背葉巧書的前綴?！?p>　　“好，那算我失禮了，能問一下去年你被綁架的事情經(jīng)過嗎？”汪亮平問道。

　　“如果我不想說，我也不會來這里了，”葉蕓凝神情不陰不陽的，眼神沒什么焦距，開口道，“我既然來了，你當然能問?！?p>　　葉蕓凝閉了閉眼睛，眼前閃過一絲笑意：“只是你們最終問不了另一個被綁架者，聽我的一面之詞，真的放心嗎？”

　　汪亮平對一手建立起如今的靈能研究所的葉巧書所長很有幾分仰慕濾鏡，原以為葉蕓凝是個陪綁的小可憐，很是放心。

　　但見女孩這樣開口，此刻，他突然不放心了。

　　“你說就行，是否為真是否為假，我們會后期求證的。”汪亮平道。

　　葉蕓凝回想起來，最直觀的畫面是應乘風拉著自己在跑，說前面就是安全的地方，去了能躲起來，就安全了。

　　可是沒有，推開門的瞬間，一把槍抵在了應乘風的額頭上，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應乘風口中能給他們帶來安全的男人——微笑著看向應乘風，說“好孩子，你果然來了”。

　　應錦河以前是一位駐基地內(nèi)部的S級檢察官，后來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的過程中不幸受了傷，左腳腳腕以下全截肢了，站不起來，從此與輪椅為伴。

　　基地不養(yǎng)閑人，他能在生存點耗盡之后還有資格活下來，靠的是應錦輝的資助。

　　而此時，這個他最信任的叔叔，這個他遇到危險第一時間拉著葉蕓凝往這里躲的地方，向他舉起了槍。

　　應乘風的第一反應就是將葉蕓凝推開：“快走！”

　　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應錦河指揮手下讓他們把兩個孩子都帶進來。

　　“應錦河，檢察官？他是謂因商會的人，也是監(jiān)察處的人?！蓖袅疗剿伎贾?。

　　葉蕓凝繼續(xù)道，原來從一開始追他們的人就是應錦河安排的，他也預想到了應乘風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會向自己求助，提前埋伏好了，抓住了兩人。

　　之后再勒索贖金，就與警方所知道的無異了。

　　“這樣啊，”汪亮平不可避免地有些失望，“那你能知道應錦河綁架應乘風和你的原因嗎？”

　　葉蕓凝沉吟了一下：“似乎是與應錦河失去的行走能力相關(guān)的吧，好像是應錦輝叔叔的鍋，當年應錦河去到監(jiān)察處，傷害了他的利益，因而應錦輝設法讓他受了重傷，無法繼續(xù)為監(jiān)察處效力，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抬不起頭來，兩人相互怨恨，碰巧遇上檢察署與應錦輝因為投資的事情鬧了矛盾，于是檢察署搭上了應錦河的線，綁架了應乘風?！?p>　　兩個名字相似之人，大概率是同一批同一處培養(yǎng)出的孩子，兩人從小有交集，有什么私下里糾葛和利益交換，都說得通。

　　汪亮平聽著，不語，只是點點頭。

　　但葉蕓凝這話，其實也相當于什么都沒說，與他們原先所知的區(qū)別，就是扯出來一個應錦河，他早十幾年就不屬于檢察署了，檢察署鬧出這么大的丑聞，都挨不著他的邊，雖事涉“協(xié)助綁架”，但人受害者都不計較了，他們警方很難在老狐貍一般的應家人中討到什么新的線索。

　　但他還是想試一試，看著小姑娘溫和的態(tài)度，覺得自己那一瞬間的“不放心”一定是個錯覺，于是試探性地開口了：“那假如這個案子上審判庭審判，你會愿意站出來作證嗎？”

　　“是監(jiān)察處綁架了我和應乘風的案子？”葉蕓凝反問道。

　　聽她這個說法，汪亮平就知道這事情懸了。

　　“監(jiān)察處一朝被查出丑聞，陳年舊案一輪清算，我當然是沒意見，不過，這次綁架，最后還是應叔叔一力袒護，才讓監(jiān)察處把我們完好無損地放回來的，他們兩人之間到底有些舊日的感情，應乘風私下里拜托過我，他叔叔曾經(jīng)是待他很好的，讓我無論如何，原諒他這一次，讓我出面作證可以，但我不會開口說應錦河的不好。”葉蕓凝道。

　　她的聲音緩緩沉了下去：“畢竟，死者為大?！?p>　　汪亮平聽此，將小姑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輪，心里有些不甘，卻又看著孩子無辜的眼神，覺得她說得應該就是真話，誰都有心軟和感情用事的時候，人家其實是不想說的，沒準都不想來，只是覺得不應該拒絕，才勉強答應的。

　　“行，那就這樣吧?！蓖袅疗街谰瓦@么件小事，也不可能對應家造成什么實質(zhì)性的傷害，便也不為難葉蕓凝了，告訴她可以離開了。

　　葉蕓凝很知禮數(shù)，向汪亮平鞠了一躬，然后才離開。

　　轉(zhuǎn)身的瞬間，女孩身上的可愛乖巧蕩然無存。

　　她緩緩地垂下眼睫，心里不知在思量著什么。

　　葉蕓凝請的假期可以休兩天，這時候還不急著回學校，她拿出通訊撥通了應乘風的號碼：“我去阿瑞斯軍校，找你，咱倆出來見一面吧?！?p>　　應乘風沒敢讓葉蕓凝真來找他，阿瑞斯軍校有應家謂因商會的投資，任何人踏進學校周邊的范圍，都會被監(jiān)視到。

　　“什么事？”應乘風多問了一句。

　　“算了，你不來就不來了，敘敘舊，也沒什么大事?！比~蕓凝掛了電話。

　　應乘風秒懂，也禮貌地掛了通訊，然后起身。

　　“哎，隊長，?；ê澳隳?，你去干嘛？”

　　“告訴她我有約會了?！睉孙L擺手道。

　　連葉巧書女士都不知道，酒心桃魅有遠程通訊的能力。

　　當然，能力適用范圍不高，只對同源契靈起作用，也就是應乘風的卡爵制裁。

　　兩人要說什么話，就通過這個不為人知的途徑。

　　應乘風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假意拿出通訊，實則把手觸摸上了太陽穴。

　　那邊傳來了葉蕓凝平穩(wěn)的聲音：“監(jiān)察處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一些舊日的資料被翻出來，警方盯上了去年咱倆的綁架案?！?p>　　應乘風無聲地罵了句臟話——與他一貫翩翩公子的形象很不符。

　　通過酒心桃魅的信息聯(lián)通可以傳達一些更細微的情緒，他這話雖然沒說出口，但葉蕓凝感覺到了，還跟著笑了一下。

　　“監(jiān)察處的案子是這些年來亂抓人和非法的靈能人體試驗，怎么扯上了咱倆的綁架案？”應乘風皺眉頭。

　　“可能，和應叔叔扯上關(guān)系的都是大事，畢竟政府那邊想抓商會商會他們的把柄很久了，一點線索都不想放過，但，應該也止步于此了?！比~蕓凝道。

　　應乘風懂了她的意思：“能糊弄過去就行，但監(jiān)察處被端了，后期再被提起來，會是個更大的麻煩，是需要好好商量商量了，面談的話，找個阿瑞斯軍校之外的地方?！?p>　　葉蕓凝點點頭：“我想到了一個很合適的地方?！?p>　　·

　　不是每個掃墓的日子都飄著斜風細雨，有些人死后，親人在清明時節(jié)不方便露面，其他時間，每逢有人祭奠，都是大晴天。

　　比如應錦河，葉蕓凝和應乘風應該是為數(shù)不多的能來給他的墓前說兩句話的人了，在倆人的印象里，應錦河的墓前，就沒下過雨。

　　甚至看墓園的大爺還說，前一個星期，天氣都是陰沉沉的，就今天不知怎么了，突然放晴，深秋的太陽掛的老高，給人這個時節(jié)里難得的溫暖。

　　兩個人約在了墓園門口碰頭，一人捧了一個盒子蛋糕，葉蕓凝手里的是抹茶的，應乘風手里的是巧克力的。

　　應錦河一個大男人，卻對做甜品很感興趣，從蛋撻到馬卡龍到桃酥，各式各樣的都有，他做的甜品，色香味俱佳，都是可以直接出攤的程度。

　　當然也包括蛋糕，他做的最多的就是抹茶和巧克力口味的。

　　倒不是應錦河偏愛吃這兩個口味，只是因為這位少爺小時候養(yǎng)得嬌貴，總覺得做水果口味的蛋糕就該用新鮮的水果，那盒裝罐頭裝的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不加工，理智上知道是能吃的，感情上卻不接受自己親手做的甜品被“拉低檔次”，于是拒絕了相當多的水果蛋糕。

　　而這抹茶和巧克力這兩個口味要想做得“高檔”，又都不會太甜，小孩子又就偏那一口甜的，覺得每天吃“苦”的應錦河真是太可憐了，兩個人以前拜會他，大包小包提溜的都是水果，最沉的一次推來了一車西瓜，半道上走不動路了，還是應錦河坐著輪椅出門接他們的。

　　是的，作為一個失去了行走能力的殘疾人，應錦河還住在交通不通的地方。

　　兩個人走近了那棟荒野上的小房子，臨到門前，葉蕓凝還習慣性地敲了敲門。

　　但注定沒人喊一聲“請進”，也不會在開門后聞到一股甜甜的味道了。

　　應錦河有兩處墳墓，一處在幸存者基地的公墓，一處在他生前居住的小屋。

　　前一處和他并不親近的故人在一起，埋葬著他的骨頭，每到逢年過節(jié)都不得不去聽人哭一場，想必是煩不勝煩。

　　而在后一處，廣闊的荒地，埋葬著他的靈魂，空氣中的靈能波動一下一下地跳動著，好像他時時都在，只是有兩個不太聽話的小孩子把這里當成了秘密基地，時不時要過來走一趟，想必也讓他煩不勝煩。

　　“他，該安息了，未曾歸家的靈魂，想也找到了偏安的一隅，生前清醒，死后長眠，想也是好的歸宿，如今已該是塵歸塵、土歸土的時候了?！睉孙L吟詩一般地開口道。

　　葉蕓凝不知說些什么，只是在一旁安靜地聽著。

　　“我感覺空氣都在傾訴，風吹過，都裹挾著故人的氣息。”應乘風閉了閉眼睛。

　　應乘風和葉蕓凝推門而入，兩人在小屋的窗邊找到了舊時常坐的小凳子，明明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人來過了，但這小凳子卻還是很干凈。

　　尚未有身影的靈一直注視著這里。

　　他們在窗邊坐下，然后打開了面前的蛋糕盒子。

　　兩個人各自吃著懷里的蛋糕，聊了聊曾經(jīng)，也繞回了當下。

　　“你對警方說叔叔因著恨我父親而協(xié)助監(jiān)察處綁了我，倒也能說得通，”應乘風點點頭，“是，能說得通，咱倆逃跑跑去的房子是在他名下的，不怕警方查。”

　　“應錦河叔叔，你可千萬別怪我敗壞你的身后名，這是我能想到的把一切都搪塞過去的最好的借口了?！比~蕓凝雙手合十道。

　　“叔叔不會怪你的，”應乘風說道，“以他的性格，只要能幫到你，把他掛上熱搜罵，他都不會有什么意見的?！?p>　　葉蕓凝的眼神沉了下來：“我知道，但是他能原諒，我不行，我越來越無法原諒那些肆無忌憚的人了?！?p>　　應乘風沒接話，但想說的一切都已經(jīng)包含在眼神中了。

　　“哪怕那里面包括著……”

　　“不如說尤其是她?！比~蕓凝打斷了應乘風的話。

　　葉蕓凝深深地點頭：“有些事情，總不該藏著，我希望一切都能大白于天下，得到最公正的審判?！?p>　　“應乘風，或許我知道，為一個死了的人報仇，冒這么大的風險不值得……”

　　她話還沒說完，應乘風便打斷了她：“我好歹有理由，我的理由是為唯一對我好的人報仇，你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應乘風與她對視：“你想‘大義滅親’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葉蕓凝張了張嘴，緩緩吐出一口氣：“為了正義與公理?！?p>　　“那就為了正義與公理。”

　　他們在窗前，吃完了手里的蛋糕，就像應錦河臨終前囑托的那樣。

　　——請帶一份甜品來看我，但記得不要浪費，在走之前，將其吃完吧，這樣你們就會感受到，那蛋糕肯定沒有我做的好吃。

　　——那時，請在心底泛上幾分難舍的思念吧，我會接收到的，但除此之外的更多，眼淚也好悲傷也罷，都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