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洛陽城外。

　　上陽宮的仙居殿中燭火搖曳，往來穿梭的宮女神色肅穆，只聽得行走時周身綺羅摩擦的沙沙作響，卻不聞一句人聲。

　　只有一把蒼老的女聲，空蕩蕩回響在寂靜的大殿里，

　　“太陽，出來了嗎？”

　　“回圣上，還沒有。眼下是冬天，日頭出來得晚?！?p>　　回答她的也是一個女人，聲量不高，卻十分沉穩(wěn)。

　　“婉兒，我和你講過很多次，我已經(jīng)退位了，你私下里還叫我圣上，這于禮不合?！?p>　　“婉兒知禮，更知道自己的心。在我心中，您是大唐最好的皇帝。”

　　“唉，傻孩子，這樣的話，以后千萬別再說了。

　　那些前塵舊事，我都已經(jīng)放下了，怎么你還沒放下？”

　　“是，圣上，總有一天，我會學(xué)得像您一樣寬宏。”

　　“待我死后，你們記得將我歸葬乾陵，與先帝合葬?！?p>　　“是，圣上?！?p>　　“還有，我的墓碑上，不要寫一個字?！?p>　　“不寫字？那碑面豈不是空的了？”

　　“對，就讓它空著。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是，圣上?！?p>　　“婉兒，你知道么，漢代帝后多不合葬，可高皇后呂雉，最終竟和高祖劉邦合葬了?！?p>　　“圣上今天怎么有興致，與臣討論起禮制來了？”

　　“人老了，大概就是這樣，總是回想起年輕時候的事情。

　　說來也好笑，我自三十多歲起，就背負(fù)著牝雞司晨的罪名，常常被罵作呂后第二。后來，我真的當(dāng)了皇帝，他們不敢當(dāng)面說了，在背后大概還是繼續(xù)罵的。

　　沒想到，在合葬這事上，我又步了呂后的后塵吶。

　　你說說，呂后為何會與高祖合葬呢？”

　　“可能，呂后她心里是愿意這么做的。

　　畢竟，她和您一樣，也是名奇女子?！?p>　　“奇女子，哈哈。等你到了我的歲數(shù)就會知道，很多時候，奇女子都是被命運(yùn)的無可奈何逼出來的?！?p>　　對了，太平呢？我的太平在哪兒？”

　　“鎮(zhèn)國公主正在前來的路上，您先閉目養(yǎng)會兒神，等天亮了，公主也就到了。”

　　“哦。太陽出來時，記得叫醒我......”

　　神龍?jiān)甓辉氯梢笫セ屎笪鋭t天崩于洛陽，年八十三歲；

　　死時，只有內(nèi)舍人上官婉兒伴其左右。

　　***

　　武則天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輕松了。

　　她聽見宮女們不停哀哀喚著“太后”，其間還夾雜著上官婉兒執(zhí)念般一聲聲的“圣上”，她聽見自己的女兒太平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嚎，也聽見姍姍來遲的兒子——中宗李顯那如釋重負(fù)的嘆息。

　　然而，這些聲音都不再令她停留，她的魂魄輕飄飄扶搖直上，直飄到虛無的天外。

　　她的周身被一層和暖的霧靄團(tuán)團(tuán)包裹，這和暖蘊(yùn)含著似曾相識的熟悉，使她想起了家鄉(xiāng)并州暮春時節(jié)潺潺的溪水。

　　一個雌雄莫辨的玄妙聲音自頭頂傳來，“武則天，這是你此生的盡頭?！?p>　　“是的，我知道?！?p>　　“你可還有何愿望？”

　　“我沒什么遺憾了。

　　但我想知道，后來這天下萬方，可曾得了安寧？”

　　“天下萬方？你問的是李唐的天下，還是你武周的天下？”

　　“都是一樣的，我此刻已經(jīng)明白，天下終歸是天下?！?p>　　“你死后的第八年，太平公主被賜死。

　　你死后的第五十年，藩鎮(zhèn)崛起，李唐分崩離析，自此一蹶不振。”

　　“我的太平......我的天下蒼生......才短短五十年嗎？”

　　“是，才短短五十年?？上愫谋M半生心力打下的好基礎(chǔ)，被毀于一旦?！?p>　　“他們居然坐視藩鎮(zhèn)尾大不掉，吞噬了千秋基業(yè)，實(shí)在令人惋惜，罷了，罷了。

　　這次，總不會歸罪到我這個女人頭上了吧？”

　　“不怪你，這次，他們責(zé)怪一名叫楊玉環(huán)的貴妃?！?p>　　“......又是女人的錯嗎？”

　　“總是女人的錯?！?p>　　武則天忽然笑了起來，

　　“我想收回剛才的答案。

　　現(xiàn)在，我又有遺憾了。”

　　***

　　再次轉(zhuǎn)醒的時候，武則天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在一輛疾馳的輜車上，劇烈的顛簸使她頭疼欲裂，五臟六腑仿佛都錯了位置。

　　正欲低頭嘔吐，她忽然怔住了——

　　自己身穿半新不舊的上襦下裙，統(tǒng)統(tǒng)不是唐制，竟好似畫中看來的秦漢服飾。

　　待看到自己的雙手時，武則天更是驚詫。

　　這雙手肌理粗糙，看得出常年操持農(nóng)作，斷然算不得文人口中的凝脂柔荑，卻飽滿而富有活力，絕對不屬于垂垂老矣的大唐太后。

　　她感到背心發(fā)涼，用微微發(fā)顫的雙手，撫上了自己的臉。

　　掌心粗硬的繭從肌膚上劃過，帶來扎實(shí)的安全感，她用力按了按自己的臉，沒有摸到皺紋，觸手只有蓬勃的彈性，證明這是一張年輕女人的面孔。

　　武則天篤信佛教，還曾請法明等一眾大唐高僧為她撰寫《大云經(jīng)》，稱她為彌勒佛轉(zhuǎn)世下凡，因此，對于轉(zhuǎn)世一說，她并不陌生。

　　她暗暗猜想，那么，現(xiàn)在的自己，也是轉(zhuǎn)世了吧。

　　莫非，這便是上天對她胸中抱憾的補(bǔ)償？

　　讓她變成秦漢普通人家的農(nóng)婦，度過平淡而安樂滿足的一生？？

　　***

　　抱著這種念頭，她轉(zhuǎn)過臉去，暗暗打量車箱中另一位同行人。

　　那是一位儀態(tài)局促的老人，衣著相較她的更為華貴，卻難掩面上歲月帶來的刀刻般風(fēng)霜。

　　迎上她的目光，老人有些緊張地說，“娥姁，咱們大抵是快到了?！?p>　　還沒等武則天回答，前輿中執(zhí)策馭馬的高大青年頭也不回地說，

　　“很近了，還有五里就到廣武城了。”

　　老人抽動嘴角，哂笑一下，

　　“廣武城這地方，我來過啊。

　　咱們漢軍和楚國大軍，在這兒足足對峙了十個月。

　　上次項(xiàng)羽就是把我押到這廣武城墻下，支了口大鍋，揚(yáng)言要將我煮殺，咱家季兒還在城頭上說，要分一碗肉羹呢。”

　　“劉太公，您快別說了，真的駭死人了。

　　不知項(xiàng)羽此次會不會又出什么花樣？”

　　駕車青年搭話道。

　　“沒事的，審家小哥。

　　聽說季兒現(xiàn)在軍勢強(qiáng)盛，眾志成城，項(xiàng)羽久攻不下，才提出以鴻溝為界，二分天下。

　　他現(xiàn)在急著把咱們這群人質(zhì)送回去，方顯出議和的誠意。”

　　老太公絮絮叨叨地說著，轉(zhuǎn)眼瞥到一旁呆若木雞的武則天，便問，

　　“娥姁啊，馬上就要見到你夫君了，歡喜嗎？”

　　饒是武則天殺伐決斷，見慣了天下所有名場面，她仍被巨大的震驚吞沒了。

　　她自幼受過良好的教育，兼涉文史，后來又年復(fù)一年位于政務(wù)處理第一線，從方才寥寥數(shù)言的對話中，她已大致推測出了自己的身份與處境——

　　她，英明神武的武則天，“牝雞司晨”的武則天，被罵作呂后第二的武則天，這一世居然變成了呂雉本人。

　　眼下，她正和丈夫劉季的父親劉太公坐在同一架馬車中，從楚國大營奔向漢軍營地，結(jié)束長達(dá)兩年的人質(zhì)生涯。

　　而趕車的那個“審家小哥”，不出意外的話，便是史書中言之鑿鑿的呂雉的秘密情人，老同鄉(xiāng)審食其。

　　***

　　“歡......歡喜的。”

　　在劉太公殷切目光的注視下，武則天一時有些恍惚。

　　事實(shí)上，她何止歡喜，她簡直想仰天大笑，又想感謝上蒼神佛：

　　臨終前與上官婉兒的對話言猶在耳，比起平淡的一生，她真的更想再當(dāng)一次奇女子。

　　這一次，她堅(jiān)信自己能做得更好，不光為彌補(bǔ)胸中之憾，也為上官婉兒，為太平公主，為素未謀面的貴妃楊氏，為世間千千萬的女子。

　　***

　　車子從楚軍后方大營駛至廣武城下，停在了兩軍對壘的前線。

　　武則天自車窗外眺望，看到了立在大軍之前的劉季。

　　年過半百的他，此時尚未改名為劉邦，但已生出了帝王氣勢，淡泊又從容，不再是泗水亭那個面目模糊、愛到處喝酒的中年吏員了。

　　但是，她能看出，在強(qiáng)作鎮(zhèn)定之下，劉季依然有些難以抑制的激動。

　　這激動，究竟是源自父兄與妻子等人質(zhì)的回歸呢，還是源于與西楚霸王平等和談的地位呢？

　　恐怕只有劉季自己清楚。

　　劉季旁邊，還立著一高一矮兩個充滿稚氣的身影，正伸長脖子焦急難耐地望著馬車前來的方向。

　　武則天知道，高個子的少年，是劉季與鄰家曹婦私生的大兒子劉肥，而那身量矮小的小童，則是他與呂雉所生的次子劉盈。

　　“呂雉與劉季應(yīng)當(dāng)還育有一個女兒，名喚魯元公主，想必尚在后方城內(nèi)，不便出到陣前迎接?！蔽鋭t天暗忖。

　　據(jù)說，遭遇彭城大敗時，劉季急于駕車逃命，曾屢次三番將劉盈與魯元這倆倒霉孩子踹下車去，多虧忠心耿耿的夏侯嬰拼死相護(hù)，他們才沒落到楚軍手里。

　　“就算他倆真被項(xiàng)羽抓住，又能怎樣？”武則天撇了撇嘴角，心下腹誹，

　　“無非是在廣武城外，多分給劉季兩碗肉羹罷了。

　　最后史家只會說，漢王英雄氣概，無婦人之仁，成大事者當(dāng)如是?！?p>　　“對了”，她又在心里及時提醒自己，“你此刻是三十多歲的呂雉，可不是權(quán)傾朝野的武皇?！?p>　　現(xiàn)在的呂雉，只是漢王的王后，一個透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