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它山之石
韓信應聲說,
“臣亦認為,陛下家事不容旁人置喙。況且——”
“況且什么?”
劉季手中正不斷把玩著一枚小小白玉鎮(zhèn)席,聽韓信欲言又止,便抬眼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他的臉,手指尖不自覺地摳著鎮(zhèn)席上細細的雕花紋路。
“——王后剛毅妒悍,善操權(quán)柄,心機駭人,臣與其他諸王私下議論時,都甚為畏懼,如此令人望而生畏的婦人,實在不宜四教弘宣,也不宜為萬世之表。
臣還請陛下另擇端莊溫惠之女,母儀天下。”
劉季輕輕拍案,竟笑出聲來,
“哈,我說韓信啊,你能率百萬之軍,怎的竟會怕一個婦人???”
他這一笑,使堂下原本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不少,眾人熟不拘禮,亦哄笑起來,韓信卻繼續(xù)說道,
“臣可不是怕婦人,而是敬畏呂氏一門。
王后的長兄周呂侯呂澤,多年從征伐,建功無數(shù),次兄建成侯呂釋之,長于謀略,他倆的兒子們也都是成器的,呂家人才輩出,各個都是人中翹楚啊。”
這話卻說得有些露骨了,隱隱暗示了若未來皇后一門外戚勢大,不好鉗制,大家霎時又豎起了耳朵,想聽劉季作何反應。
劉季松開了鎮(zhèn)席,銳利的眼光如刀子般剜了韓信一下,又笑著揶揄說,
“我記得,你是和呂澤打過交道的,我看那時你倆相處還算融洽,也沒什么嫌隙。
呂釋之就更別提了,自從楚營回來一直病病殃殃的,一月內(nèi)倒有二十日騎不得馬、拉不開弓,聽到你這么說他,他在病榻上也不會放過你的,哈哈哈?!?p> 劉季打了個哈哈,把這個話題輕描淡寫地劃了過去,忽見一個身穿皺巴巴麻布短衣的人向前搶出一步,端端正正一揖,隨后正色道,
“臣以為,方才趙王子的話,實大大不妥。”
自前日獻上即位禮儀后,叔孫通儼然成為劉季最新的近臣之一,因而得以參加這次密會。
他仿佛愛上了方便省事的短打扮,再沒穿過曲裾燕尾的深衣,高冠也被丟在一旁,每日里只穿得比農(nóng)夫更似農(nóng)夫,還怡然自得。
此時,他好不容易逮到個話縫,立刻牢牢抓住。
“怎的不妥?”
“趙王子說,立后乃陛下的家事,臣斷不敢茍同。
陛下貴為天子,而天子沒有私事。
自古之受命帝王,非獨內(nèi)德茂也,蓋有外戚之助焉。
所謂夏之興,離不開外戚涂山氏,而周之盛,亦有周祖后稷之母姜嫄氏的功勞——”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劉季冷不丁打斷了叔孫通的長篇大論,臉上似笑非笑,
“你再說下去,連孟子那套社稷為重君為輕的言論都要說出來了。
我知道,你說得對,天子沒有私事,立后之事,不是小事,也不是私事。
你們?nèi)迳褪沁@樣,明明三兩句能說明的道理,非要打夏朝說起。
還有,你身上那衣裳,好歹也去熨得平整些罷,怎的皺得醬瓜似的……”
眾人又笑,劉季打個了哈欠,
“今日天不亮便找你們來議事,都累了,就此散了吧。
你們放心,我定給這天下萬方選一個稱職的皇后?!?p> 張良緩步走出內(nèi)室,正欲好好伸個懶腰,卻又不敢造次,只稍稍活動了下坐得僵直的老腰,松了松筋骨,心下暗道,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陛下深深忌憚以韓信為首的諸異姓王,而異姓王卻懼呂氏之威,那么呂王后,便是可以用來制衡他們的不可或缺的大漢皇后?!?p> 畢竟,他了解這個新皇帝的治國理念,他是大一統(tǒng)的忠實信徒,秦朝的郡縣制才是他對大漢帝國的終極設(shè)想;
而這七個因戰(zhàn)事所迫、被忍痛割出來用于封賞的異姓封國,遲早會被一一收回的。
屆時,自然免不了新一輪血雨腥風的混戰(zhàn),而人才濟濟的呂氏家族,想必會被推到幕前,成為風口浪尖上的活靶子。
***
這日之后,關(guān)于皇后人選之事,劉季再未召眾人商議過,張良等人也不追問,只馬不停蹄地準備著即將到來的即位大典。
三天后的二月初三,在定陶縣城北邊的汜水北岸,舉行了簡單而莊重的皇帝即位大典。
在博士叔孫通的策劃下,劉季依照秦王朝的禮節(jié),先登臺告祭天地和先祖,隨后,以楚王韓信為首的諸侯王,與各大臣、將軍共三百余人,共同奉進皇帝尊號。
立于倉促建成的高臺上,劉季聽不清臺下的呼聲,只有耳邊獵獵的風,讓他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想起在老家沛縣時,自己只是個官職低微的亭長,有一年恰趕上去都城咸陽服徭役,適逢秦始皇出外巡狩,威服四方。
中年亭長劉季早早等在大道旁,擠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伸長脖頸,舉目翹首,只想一睹皇帝的威儀。
那仿佛也是個早春的上午罷,劉季晃晃頭,有些恍惚,記不真切了。
他只記得始皇帝的大駕鹵簿威風凜凜,車騎如云,旗幡飄揚,不計其數(shù)的金鉦車與黃鉞車從他眼前依次駛過,武士們的鎧甲在日頭下熠熠生輝,一道道金光直直地晃進了他的眼中。
還有那數(shù)不清的鼓吹車,皆用四匹健馬拉著,高高的車箱聳起,分為兩層,下層奏樂,上層擊鼓,鼓聲、樂聲與箱頂四角金龍所銜的旒蘇與羽葆齊飛,直達九霄。
恢宏的氣派加上暖融融的日頭,使圍觀民眾無不身心俱醉,心馳神往。
這種頭昏腦漲的暈眩,在劉季身上持續(xù)得格外久,直到服完徭役返回家鄉(xiāng)時,尚未褪去。
同所有遠途歸來的丈夫一樣,他興奮且略帶炫耀地向留守家中的妻子描述咸陽城中的所見所聞。
年輕的呂雉停下手中的織機,專心致志聽丈夫講著,雙眼放光,看上去甚是羨慕,
“什么時候,我們也能到咸陽去生活就好了。”
劉季慨嘆道,“我也是活到那日方知,大丈夫人生在世,當如此!”
夫婦二人守在昏黃的油燈前,共同做著一個看似遙不可及的美夢。
而此刻,刀光劍影的廝殺已恍如隔世,唯有明晃晃的暖陽依舊照在他的頭頂,讓他暈眩。
“就這樣吧,于公于私,于國于家,好歹先立個可服眾的皇后罷。
反正朕已是皇帝,大不了,以后再換。”
俯視著臺下萬頭攢動、山呼萬歲的大軍,劉季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