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長安,長安
眾人各起了個大早,又折騰進(jìn)了宮,殿內(nèi)人多嘈雜,暑氣上揚,加上腹中饑餓,原本都有些頭昏腦漲,聽婁敬語出驚人,倒感覺通身剎時清涼了起來。
西周王朝是春秋、戰(zhàn)國數(shù)百年來,各位仁人志士始終想恢復(fù)的千古盛世,而文王、武王更是萬世帝王的楷模。
在躊躇滿志的漢初君臣看來,劉季若是定都周朝的舊都洛陽,正可借機表明自己政權(quán)的合法性,名正而言順。
而這一點,恰是眼下襁褓中的漢王朝最需要的。
因此,陡然聽到有人妄言“天下傾覆”之禍?zhǔn)?,連老練的張良也不免驚詫,抬眼仔細(xì)瞅了瞅堂下這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年輕人。
睿智如他,早在婁敬甫一開口時,便大致猜到了他此番建言的走向,只是,此時此地,實在不是一個適合議定這事的場合,因為,在場的還有新趙王張敖。
而婁敬接下來所說的話,必定會涉及到漢中央與諸侯國之間的角力。
張良又盯了一眼滿臉錯愕之色的張敖,心想,不知這小子是小聰明,還是大智慧,只待看看他稍后的反應(yīng)。
***
語驚四座的效果似乎正中婁敬的下懷,他面露些許得色,抹了一把汗,繼續(xù)說,
“小人以為,陛下欲效仿周室,著實是找錯了師法的對象,以至于選錯了都城。
陛下只看到了周朝的天下和洽,卻忘記了,周朝取天下的方式,與陛下取天下的方式,可是截然不同。
還有,當(dāng)年周朝定都洛陽時的局勢,與眼下大漢的情況,也是有著天壤之別?!?p> “哦?”劉季淡淡地說,只懶洋洋地在榻上換了個姿勢,又瞥了婁敬一眼,
“紂王倒行逆施,周武王才于孟津會同八百諸侯,共同討伐無道之君。
朕亦與諸侯共起兵,討暴秦,這與周朝不是一樣的嗎?”
“在武王伐紂之前,周朝先祖已積德累善十余世,德望彰于天地,各諸侯國不遠(yuǎn)萬里,紛紛主動前來歸附。
在這個基礎(chǔ)上,才有了八百諸侯會師孟津,武王振臂一呼,天下莫不順服?!?p> 似乎是對劉季的駁斥早有準(zhǔn)備,婁敬的反應(yīng)非同一般地快,字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劉季又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也正是因為諸侯順服,頻頻前來朝貢,周公旦方營建洛陽,作為國之東都。
彼時,周朝君臣們看中的,是洛陽地居中原的中央,四方諸侯若前來納貢、述職,所需走的路程遠(yuǎn)近相同。
他們想借此昭示的,也正是公平公正、天下一家的盛世,以德致人?!?p> 婁敬說到此處,頓了一頓,更顯出殿中寂靜得鴉雀無聲,似乎可以聽見宮外開陽門大街上的人聲嘈雜。
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出,心中逐漸對婁敬接下來要說出的言論有了預(yù)料,只各個心驚。
張敖更是聽得心臟通通直跳,屏息靜氣,只暗暗盼著,這羊皮小卒的話頭,可千萬不要轉(zhuǎn)到諸侯王國身上來。
劉季搔了搔頭,抬眼問,“所以呢?”
“所以,像洛陽這種四通八達(dá)且無險可守的都城,只適合王朝隆盛時——”
話音未落,劉季臉上已有些變色,直起了身子,語氣中陰晴不定,
“那照你這么說,朕這大漢是無德之國,所以不配建都洛陽嘍?”
“不是不配,只是此時此刻,尚不宜定都洛陽?!眾渚床弊右还?,直視著劉季說。
“婁敬,你休再胡言亂語!”護(hù)軍中尉陳平看皇帝臉色不善,忙出聲喝止,又高喊殿外的宿衛(wèi)郎中,速速將此狂悖之人叉下去。
婁敬被幾名宿衛(wèi)架著胳膊,一路往外拖,口中不斷喊著,
“陛下,你以三千士卒起于豐沛,卷蜀漢,定三秦,大戰(zhàn)凡七十,小戰(zhàn)凡四十,天下之民肝腦涂地,生靈涂炭,雖不是因你而起,卻也是事實!
如此疾風(fēng)驟雨般攻城略地的行徑,和圣人之周的厚積薄發(fā)、厚德載物,哪里相似了?”
劉季怒極,抄起棜案上的銅染杯,沖著婁敬的方向丟過去。
染杯里本盛滿了蘸肉用的醬汁,被他這么猛地擲出,醬汁灑了滿地,更有不少濺到了諸人身上。
大家不敢擦拭,耳中只聽得婁敬還在嚎叫,
“陛下既無周之勢,焉能守住周之都?!”
聽到最后這句詰問,劉季眉頭猛地一皺,抬手招了幾下,制止了宿衛(wèi),“把他拉回來,拉回來,且聽他接著講下去。”
***
驚魂未定的婁敬勉強站直身子,拽了拽身上的破羊襖,往前走近了幾步,喘著氣道,
“誠如小人所言,陛下雖已得了天下,但人民暴骨中野,哭泣聲未絕,傷痍者未起,現(xiàn)在欲比周朝成康之盛世,小人竊以為,遠(yuǎn)不到時候。
況且,漢之興,靠的是短期武功成就,但根基并不穩(wěn)固,呃,特別是北部的匈奴與東北部的烏桓、鮮卑等族,鐵騎動輒深入中原腹地,危險旦夕將至?!?p> 婁敬講話雖直,卻不魯莽,他已知今天在場的有位異姓王,便將關(guān)鍵之語半遮半掩,藏一半說一半。
劉季亦是心知肚明,什么“根基不穩(wěn)”只是虛詞,用來掩人耳目罷了。
匈奴人雖可怕,但尚不屬于燃眉之急,婁敬真正的言下之意,是新朝初立,諸王環(huán)伺,各自為政的東方諸異姓國,在境內(nèi)連漢法都不用,實與漢中央貌合神離。
他們與志在大一統(tǒng)的皇帝劉季之間,矛盾日益激化,早晚必有一戰(zhàn)。
到了那時,對諸侯王的叛軍來說,地勢平坦、交通便利的洛陽,將會是全天下最好攻打的都城了。
“那,依你說,這都城要選在哪里,方是萬全之策?”
“依小人之見,陛下應(yīng)定都關(guān)中,秦之舊地。”
“關(guān)中?
朕五年前,就是自關(guān)中三秦之地打出來的,怎的又要回去?”
“關(guān)中地勢低洼,四面有群山環(huán)繞,恰是四塞之地,進(jìn)可攻,退可守。
況且,關(guān)中富有沃土,物產(chǎn)豐富,人口充沛,縱然遇到急變,百萬之師可以就地征取。
陛下若是入關(guān)而都,即使東方有亂,也能牢牢扼住天下的咽喉,萬無一失?!?p> “那,難不成,再遷回櫟陽嗎?”
“這倒不必,櫟陽為戰(zhàn)國時秦都,年久破舊,規(guī)制狹小,與我大漢如日之升的氣勢并不相符。
小人建議,于渭水之南,龍首原上,另建一新都,可名曰長安,取長治久安之意?!?p> “嗯,長安,名字倒是吉利。
朕聽懂你的意思了,容朕好好想想。你且先下去,也不必著急去隴西了,先在洛陽城中住下罷。”
***
看著婁敬畢恭畢敬退下的身影,劉季略一思索,已是換上了一副笑臉,對著坐在堂下右側(cè)第三個的張敖說,
“方才那番話,朕不避你,只因全把你當(dāng)做自家人了。
以后你要替朕守好燕趙之地,萬一禍起肘腋,你身為趙王,要拱衛(wèi)京師,保住劉家的江山。”
張敖連忙離席,深深伏拜,甚是恭敬,只不敢多發(fā)一語,生怕多說多錯。
劉季又提高聲音,目光掃向眾人,
“你們怎么看?”
群臣大半出自沛縣,其余的亦為中原人士,在本地根深葉茂,自不愿背井離鄉(xiāng),再度遷到西部,此時自是七嘴八舌,痛批婁敬所言之荒謬。
劉季沉沉地看著他們,心中忽然一動,更明白了婁敬不便明言的深意——
這些功臣們,如今各個都在家鄉(xiāng)廣置田宅,結(jié)黨營私,儼然成了氣候。
若不及時切斷他們與中原故土的聯(lián)系,將來怕是難以駕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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