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諜者，軍中反間也

　　“是，想來也快了?！?p>　　呂雉頷首，卻不見一絲喜色。

　　盡管老趙王張耳新逝不久，但子女為父母服喪三年、以及三日不食之類的喪禮，此時非但未入漢律，而且只有極少一批儒生在嚴格踐行。

　　先秦時期，社會上普遍實行的是“既葬，除服”的短喪，不是儒家推崇的事死如生，而是有些黃老意味的“生事死止”，以逝者下葬作為終點，讓生者繼續(xù)好好生活。

　　因此，漢初的“沒而喪”律法也順應(yīng)民意，一切從簡，子女為父母、妻為夫居喪，只需服滿三十六日，即可除去喪服，恢復(fù)自己的日常生活。

　　為此，叔孫通曾好幾次借故找過呂雉，吞吞吐吐地說自己打算向皇帝獻策，想將儒家經(jīng)典《禮記》中所倡導(dǎo)的關(guān)于奔喪、居喪的行為規(guī)范納入法律，最起碼，在道德方面予以大力褒獎。

　　而皇后總是斬釘截鐵地勸他死了這條心，

　　“奉常啊，朝廷絕無推廣嚴苛喪法的道理，也斷不會將其立為儀表的，我勸你不要白白浪費時間。

　　儒家那一套喪儀我都知道，很是鄭重，可你們一會兒讓大家三兩日不許飲食，一會兒三年不許嫁娶，是不是見不得天下人過些舒服日子？

　　好不容易止了干戈，咱們先別折騰了，好嗎？”

　　說實話，戰(zhàn)亂近十年，滿目瘡痍，全國哪一戶人家沒有死傷？

　　值此百廢待興之際，若家家戶戶嚴守繁瑣的道德之禮，凡遇喪事，便動輒幾天不飲不食、幾年不嫁不娶的話，那心心念念盼著社會人口增殖的朝廷，簡直如同白日做夢了。

　　叔孫通是善于變通的大儒，想通了這一節(jié)，便也不再繼續(xù)于此事上糾纏。

　　“算下來，先景王張耳早已大殮，卻仍在停靈，尚未下葬。

　　依照皇帝的意思，是要擇個吉日出殯，其實也是在等朝中人事安排妥當，再大辦葬儀?！?p>　　“是，張蒼回來了，對匈奴的策略有個頭緒了，再加上燕王那邊……也快了，他的這一手棋，也到了不得不下的時候?！?p>　　呂雉嘆道，魯元與張敖的婚事，將作為劉季拉攏趙地的手段，與新趙王的冊封一并辦妥。

　　并且，對多疑的劉季而言，僅在趙國安插一個丞相張蒼，是遠遠不夠的。

　　***

　　幾日后，張敖奉詔入禁中覲見。

　　待踏入殿內(nèi)才發(fā)覺，此次覲見，除他與皇帝、皇后之外，便只多了一個陳平坐在旁側(cè)。

　　張敖猜測，這是要商定自己尚公主的親事了，便搶先一步，伏地叩首，

　　“前幾日，陛下問與匈奴和親之事，臣心內(nèi)彷徨，卻于倉促之間無言以對。

　　臣自歸去，寤寐思服，忐忑不安，只恨自己沒有為了魯元而與那劉敬力爭。

　　奪妻之仇，不共戴天，臣愿替陛下出兵，蕩平匈奴。”

　　“和親只是劉敬的提議，我們并沒有應(yīng)允，何來奪妻之仇？

　　你這孩子，快起來入座吧?！?p>　　劉季仿佛被張敖驟然之間所行的大禮嚇了一跳，不由笑道，

　　“今日找你前來，一來為私事，一來為國事?！?p>　　張敖只應(yīng)聲是，上身微微前傾，姿態(tài)極為恭敬。

　　“先說私事吧。

　　你與魯元的親事，是我和張耳大哥定下來的，天子所諾，自是一言九鼎。

　　但當時我倆只有口頭之約，六禮中什么納采、問名、納征之步驟，一概都無，呵呵?！?p>　　劉季干笑一聲，似乎對草創(chuàng)階段自己行事的不拘小節(jié)，甚為洋洋得意，

　　“眼下趁你人在洛陽，干脆把請期與親迎一并做了，帶著新婦一道回邯鄲去罷?！?p>　　“臣自是無所不從，只是......若太過簡陋，怕委屈了公主?！睆埌矫Υ?。

　　“你有這份疼惜公主的心，自是好的。

　　你去請教請教叔孫通，盡管時間倉促，但由他來辦，相信也能符合體統(tǒng)。”

　　呂雉溫言對他說。

　　“對對，去問叔孫通，去問叔孫通。

　　接下來，咱們說國事?！?p>　　劉季擺擺手，實在懶得為家長里短的瑣事操心似的。

　　他清清嗓子，飛速看了陳平一眼，又目光陰沉地盯著張敖，

　　“都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百勝，可咱們對匈奴知之甚少，這一點極是不利。”

　　我們需在匈奴，在冒頓單于身邊，插進一些諜者?！?p>　　***

　　兵不厭詐，無論是作為緊鄰的龐大陌生帝國，還是最終難免決戰(zhàn)的宿敵對手，漢廷對于匈奴的了解和認知，永遠不嫌多：

　　大到他們的官僚架構(gòu)、權(quán)力層級、兵力部署，小到每一帳的人口構(gòu)成、五畜的每年產(chǎn)出；

　　還有他們王庭移動的方位，與放牧路線的規(guī)律，都需做到了如指掌，方能有的放矢地制定戰(zhàn)和策略。

　　因此，派去的諜者，不能是走馬觀花的巡游商旅，而需要實實在在扎根大漠，與匈奴人同吃同住同牧，像一枚枚產(chǎn)自漢地的楔子，牢牢地釘死在草原。

　　更理想的情況下，這其中的一人或幾人，能成功打入匈奴的最高決策層，即匈奴王庭，洞悉他們的所想所為，以便向中土源源不絕地輸送情報。

　　顯而易見，這將是一項兇險無比的任務(wù)，而諜者的出路也只有三種：

　　或因暴露而被匈奴人用酷刑殘殺，或在草原捱到老死而等不到被啟用的那日；

　　抑或，在大決戰(zhàn)前發(fā)揮出他們潛伏的作用，并在最后一刻逃出生天。

　　對于使用間諜，劉季并不陌生，想當年，彭越的身邊、韓信的身邊，以至項羽的帳下，都不曾少了他的細作的幽暗身影。

　　此刻，已高居皇座的他，面無表情，在斑白頭發(fā)的映襯下，像只已過壯時卻敏銳不減的獵鷹。

　　劉季語不遲疑，

　　“陳平，此事交由你負責(zé)。

　　你去選一批機敏善辯的熟手，有些武功底子的更好，把他們悄悄送到趙國，由張敖安排吧。”

　　他想了想，又道，

　　“這批人不必太多，至多三、四十名吧，練好后，盡快從趙國邊境，放到草原去?！?p>　　“要以什么理由派去呢？”張敖領(lǐng)命，恭敬地問。

　　“這很簡單，你給他們隨便安插些罪名，偷盜、逃役什么的，然后疏于看守，讓他們伺機越獄。

　　你們趙地與匈奴的邊境綿長，囚犯們鉆個空子，向北逃竄到草原去，也屬人之常情?！?p>　　劉季格外耐心，語重心長，似乎在對親生兒子諄諄教導(dǎo)。

　　坐在旁邊的呂雉，深情凝重地用心聆聽，然而她盯著屋頂藻井蓮花出神的眼神，卻暴露出心不在焉來。

　　劉季才不會如此大張旗鼓地派出密探，看來，重頭戲還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