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才對我說,十三年前,那個被賣到我家的燒火丫頭,竟在一年多之前,自己找了回來。本來她只是在我家里當廚娘,后來見家中出了大事,久拖未決,才指點我父親,說是江湖上有個天衣門,再難的疑案,都可以解開?!?p> “我父親不是江湖人,不知道如何去找天衣門。廚娘又說,藏在我家的那位灰袍客顯然是個江湖人,她是來找我姐姐的公爹尋仇,則我姐姐的公爹亦肯定是江湖人。她讓我父親只管叫我姐夫去催逼那位公爹,他自會將案子送到天衣門的手上?!?p> 紫衣忍不住贊嘆:“確是個人才,這么復雜的人物關系,不過寥寥數(shù)語,講得竟如此清楚?!?p> 老車使勁兒瞪她。
書生又撫了撫額,順一順氣,接著說:“這個廚娘,是在五歲那年,被自己的親生父母賣給我家的。我當時剛滿七歲,覺得這個小丫頭圓潤可喜,比我那個特別愛哭的嬌氣姐姐好一百倍。從她進我家門的那一日起,我就總想找她玩,只要是不用讀書,我便圍著她轉(zhuǎn)。”
“她才五歲,卻十分能干,很愿意在廚房里待著,不嫌臟也不嫌累。但畢竟太小,干不了什么活計,就幫著拾柴燒火。我父親特別可憐她,總找由頭讓她去歇著,還說這么小的女孩兒,合該象我一樣滿院子跑著玩才對,怎么老是不停干活?!?p> “但這樣一來,廚房里別的人就不太平衡,都是干活兒的下人,怎么能仗著年齡小,便得主人家偏疼?還真把自己當成大小姐了么?我的母親和姐姐,看法與這些人一樣,燒火丫頭嘛,買來就是為了要教她干活兒的,要是全依我父親,那豈不是買回來個供著的?”
“家中之事,由主母說了算。我母親和姐姐是這樣的態(tài)度,那個小丫頭便處境堪憂。雖然我父親和我都很喜歡這個燒火丫頭,卻總不可能隨時隨地看護她。只過了三個月,廚房幫傭竟帶著她去后山撿柴,她那么小,無法自顧,幫傭又很疏忽,結(jié)果,她抱著一捆柴火,順著山坡滾了下去?!?p> “幫傭跑回來,說她不小心跌落山間,怕是摔死了。我父親又氣又急,雇了許多人一起上山去找,找了整夜也沒見人影,到天亮時才在一處溝壑里,找到了一只沾血的小鞋。大家都說,便是命大沒摔死,這一夜過去,只怕也已被野物吃了。”
書生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眼里似有晶光閃動,輕道:“敢問門主,當年她從山坡上滾下去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雪衣回道:“那一年,我?guī)煾盖≡谏缴喜伤帲上碌綔羡种?,忽見一個女孩兒轱轆著混了下來,我?guī)煾岗s緊沖上去接住。那女孩已跌得渾身是血,一只小鞋摔落不見。我?guī)煾敢娝齻楹苤兀櫜坏脤に募胰?,趕緊將她帶回來醫(yī)治。”
“十日之后,那女孩兒才無大礙,師父問她家在哪里,她說是被父母賣了,在鄉(xiāng)紳家里當個燒火丫頭。我?guī)煾赴此f,找到了那個鄉(xiāng)紳家,還打探到,那家人以為這女孩兒已經(jīng)死了,就問她,還要不要回去。那女孩兒給我?guī)煾腹蛳?,說她愿意一輩子留在天衣小院,哪兒也不去。從此以后,她就成了天衣門中人?!?p> 書生似受到了打擊,低語重復:“一輩子留在天衣小院,哪兒也不去?”
雪衣看了看他,閑閑道:“這話是她說的,可不是我?guī)煾刚f的。我?guī)煾刚f了,天衣門中人,自可以一輩子把天衣小院當成家。但是,有家雖好,卻也無需不出家門。江湖這么大,世間如此熱鬧,若有那愿意出去過日子的,亦沒什么不可以,都憑自己選擇?!?p> 書生面色大喜,深深一揖,道:“那就太好了?!?p> 紫衣再也忍不住,嚷道:“好什么好?一廂情愿。你問過我褐衣姐姐了么?是不是出去過日子,還得看我褐衣姐姐怎么選,輪不到你選。”
書生楞了楞,再次撫額,嘆道:“姑娘說的對,說的對。”
忽聽得一陣蹄響,眾人抬首望去,遠遠駛來一輛大車,由一頭黑色毛驢拉著,正歡快地往這邊來。
老車走出院門,迎了上去。
紫衣卻攔在院門內(nèi),擋著那書生,眨了眨眼睛。
書生的神情,陡然變得十分緊張。
沒一會兒,大車就來到院門前,褐衣從車轅上跳了下來,老車說車上的東西都交給他打理,只催著褐衣趕緊回院。
褐衣有點兒困惑,但還是依了老車。她走近院門處打眼一看,紫衣正擋著進院的路,門外站著個書生,便奇怪地問道:“這是在干嘛?今日來求問的,應該是最后一個號牌的案子吧?莫不是有些麻煩,這會子還沒問完?”
紫衣笑道:“問是問完了,但答案得由你給?!?p> 褐衣站定,瞧了瞧那書生,再瞧一瞧紫衣,揮了揮手里的鍋鏟,嗔道:“亂講……我啥都沒聽見,我怎么給答案?”
紫衣不吭聲,回頭去看雪衣,雪衣抿嘴笑笑,亦不吭聲。
褐衣警惕之心大起,直接問那書生:“你是何人?你來找我的?”
書生的臉紅了起來,吭哧著說道:“我……我叫羅孚威……呃……我的小名,叫作孚兒……”
褐衣一下子呆住。
過了一會兒,她才喃喃道:“羅……孚兒哥哥?你多大???”
紫衣嘴快,搶道:“剛才他已說過啦,比你大兩歲。”
褐衣徹底呆掉。
然后,她忽地跳起來,一把推開紫衣,頭也不回地沖進院來,鉆進了廚房。
紫衣笑得打跌,扶著院門,叫道:“褐衣姐姐……青梅竹馬找上門來問你,你躲著管什么用啊?”
廚房里傳出氣急敗壞的聲音:“紫衣你這個壞丫頭,不許說話。”
書生終于鎮(zhèn)定下來,朗聲開口,道:“晚生兩個月前才回到家中,并非故意不想見你。我父親不知道,我一直記得你,他怕影響我讀書,也沒著人來告訴我消息。此次大比,晚生鄉(xiāng)試得中舉人,排放官名時,我看到離此處不遠的鄰縣有個空缺,便自告奮勇,前來這里做縣丞……你離開我家時,曾告訴過我父親天衣小院之所在。”
老車搬著大車里的東西進院,放在廚房門口,對著廚房里面叨叨:“誠心可嘉啊,情意可嘉啊。”
廚房里面什么聲音都沒有。
書生沉默了一會,再次鼓足勇氣,問道:“雖則小時候,我和你只相處過三個月,但是,這么多年過去,我從未忘記過你……你,你還記得我么?”
廚房里面,還是什么聲音都沒有。
紫衣不敢再笑,只盯著廚房那邊看。
靜了一會兒,雪衣款款開口,道:“羅公子,有些問題,其實不必明言細講,自己想想,便應得知答案?!?p> 書生施禮道:“還請門主提點。”
雪衣說:“你家原來住得離我們這邊不遠,師父才會救褐衣回來醫(yī)治。褐衣妹妹入天衣門兩年后,曾對師父說,想去告訴當年的鄉(xiāng)紳大伯,她還活著。可當我?guī)煾笌еフ視r,你們卻已合家搬遷,不知去向。我記得,褐衣妹妹回來,偷偷哭了好久?!?p> 廚房里終于傳出了聲音,有氣無力地喚道:“大姐……”
雪衣不理,顧自往下說:“這之后,便到了前兩年,天衣小院閉門不開,褐衣妹妹離散歸家。可不久前,我們才曉得,原來她根本沒有回自己的家,而是辛辛苦苦找到你家,去你家府院做了一名廚娘。若不是我重開天衣門,得知了她的消息,把她召了回來,羅公子大比之后,定能在你家府院里見到她?!?p> 書生仔細聽著,臉上幾乎放光,神情越來越明亮。
雪衣停了停,輕輕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羅公子,原本是天各一方,音訊全無,如今卻能彼此相見……這正是,緣份早定,無需多慮,單等水到渠成,便可花好月圓,對不對?”
書生點點頭,眼睛望向廚房,語聲堅毅,道:“我父親告訴我天衣小院的位置后,我已來過此處。卻發(fā)現(xiàn),想要求問,先需買號。院外之人都說,天衣門最重規(guī)矩。是以,一個多月前,我就已購得今日號牌,耐心等候時至,才再次前來。我不是那等不得的輕浮浪子,相信你不會疑我?!?p> “我知道你在這兒,你也知道我在哪里。這一次,我再不會離開,無論你想不想去見我,我都會守在那里。你師父說的對,天衣小院是你的家,無論你是否選擇出去過日子,你什么時候想回家,都可以回來這里。最要緊的,是你真心愿意,是你真心選擇?!?p> 書生說罷,轉(zhuǎn)向雪衣,拱手道:“多謝門主。晚生已得到了天衣無縫的答案,再無疑問,就此先行告辭?!?p> 雪衣頜首送客。
直到那書生走得看不見人影兒,廚房里面還是什么聲音都沒有。
老車掩上院門,有點遺憾地說:“唉……咋就這么不肯搭個話兒呢,人家來一趟也不容易?!?p> 紫衣站在廚房外面探頭探腦,問道:“褐衣姐姐,褐衣姐姐,你睡著了么?”
就聽“砰”地一聲,廚房的木門被大力關上,震得土墻直落灰。
老車緊著叫:“哎呀,哎呀,褐女俠你輕點兒,我可不想再壘一遍墻……”
雪衣的花窗已變成了青黛色,但若仔細聽聞,廂房內(nèi)似有隱隱輕笑。
過得兩日,黃衣和赤衣回到了天衣小院。
紫衣咭咭呱呱跟她倆講述羅孚威來找褐衣的事,黃衣和赤衣聽得瞪大了眼,連連稱奇。
褐衣悶在廚房里聽了大半個時辰,終于再也耐不住,沖出來對著姐妹們吼:“說得這么熱鬧,就不能用心想想?我若是出去過日子,誰來給你們做好吃的?”
赤衣的小臉登時皺起,道:“對啊對啊,褐衣姐姐離開那兩年,我都餓痩了……不行,我不讓褐衣姐姐走?!?p> 紫衣戳了戳她,道:“你長點兒心吧,難不成你日后嫁人,還要帶著褐衣姐姐過門?”
黃衣笑道:“那位羅公子很是有心,他在鄰縣當職,離我們這兒又不算遠,我可沒那么貪心,只要每月初一十五,褐衣妹妹能回來給我們做點兒好吃的,也就夠了?!?p> 卻聽花窗那邊傳來雪衣聲音,淡淡道:“無妨,赤衣的腿快,就算是天天想吃,自己跑去鄰縣吃,亦是辦法?!?p> 赤衣立刻眉開眼笑,點頭道:“對哦,對哦?!?p> 紫衣轉(zhuǎn)頭看著褐衣,認真問:“說實在話,褐衣姐姐,你那日為何對羅公子不理不睬?”
褐衣怔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對他,只有幼時的印象,那日一見到他,已變成了大人模樣,我的腦子里亂極了。我不是不高興看見他,可我又莫名覺得有些害怕,他說最要緊的,是我的真心……我卻不能肯定自己的真心是什么?!?p> 眾姐妹都抬眼去看雪衣。
雪衣端坐窗前,閑閑說道:“這有什么可急的?褐衣妹妹還未滿十九,算是剛剛成年。羅公子說他等得,褐衣妹妹自然亦可等得。若不能肯定,那就再想想唄?!?p> 褐衣的表情一松,喜道:“多謝大姐。”
雪衣笑笑,又道:“你只需記得,天衣門中人,有天衣小院為家,沒甚么可害怕的。出去就算是會摔倒,亦可以回來療傷,更不要以家人所需為拘束,不必太過壓抑自己。若是再去鄰縣采買時,羅公子相邀,你赴約便是?;貋硎欠窀覀冋f,亦隨你心意。什么時候你能肯定了,什么時候再告訴我們?!?p> 褐衣襝衽施禮,顯見已然舒心,輕笑道:“謹遵門主吩咐?!?p> 晚上,眾人一起在堂屋內(nèi)用餐,聽黃衣和赤衣匯報情況。
這一回,赤衣沒有搶著要講,只表示自己一路都很乖,全聽黃衣的安排,至于查到了什么消息,還是黃衣姐姐說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