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兄妹二人雖然身高相差一些,容貌卻極為相似,氣質(zhì)卻又大相徑庭,沈越更加謙和內(nèi)斂,沈玥則是傲氣外放。
“你倆怎么取一樣的名字?”聶笙聲好奇道。
“文盲啦!我是王月玥,他是走字底的越!”
“真奇怪?!?p> “拜見沈公子”閻麟和謝瑜同時行禮道。
多年以后,閻麟回想起來,在太墟閣求學的日子,或許是她這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初入學府的閻麟總是畏手畏腳,和身邊的小伙伴形成巨大反差,其實沈堯早就注意到了,這孩子舞文弄墨不算在行,卻在兵法玄術(shù)上有極高天資,就連太師白露也對她評價頗高。
不過,她的性格似乎有些古怪。不同于謝瑜的內(nèi)向文靜,她的沉默卻好似一種壓抑,在某些時候會流露出一點本性。
例如她第一次受到校罰時,因為幾個富家弟子奚落于她,閻麟竟然拔劍要砍他們的項上人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屁孩哪見過這樣動真格的,當即嚇得尿褲子了,還是吳雙趕到才沒真的釀成大禍。
“誰教你動不動就要砍人的?”吳雙揪著她到沈堯面前領罰。
“亞父。”
一時所有人都啞口無言,是啊,那位大人向來都是順著昌逆者亡,這孩子從小耳濡目染,怎么可能是個善良溫柔的主。
二十仗,換做尋常少年早在十棍就撐不住了,她卻愣是一聲沒吭,就連淚水也不曾落過一滴。吳雙在一旁看得簡直揪心,這孩子是不可多得的習武奇才,雖然總是心事重重,她卻權(quán)當是小孩子生性內(nèi)向了。
現(xiàn)在看來,并非如此。
“跟她爹一個德行。”柳青洵搖了搖頭。
經(jīng)過兩年的時間,沈堯其實也發(fā)現(xiàn)了,閻麟這孩子性子古怪,武生大多文章不好,因此默寫時都會相互“借鑒”,唯獨閻麟,日日背到深夜,考試時仍然錯一大堆,她也絕對不抄,梗著脖子受罰。
并非投機取巧之輩。
武生比武時,多少都念及同門之情,互相過個三招也就分出勝負了,而每次閻麟都是下的死手,招招殺意。好幾次都叫對手見血,卻每次都避開要害。叫對方連連求饒,每次都得吳雙在一旁看著,生怕真的鬧出人命。
極其毒辣狠戾。
期末大考為男女混試,好巧不巧,聶子煬這個倒霉蛋就抽到了和閻麟比武。
聶笙聲幾乎是快要哭著對他說一定要活下來。
之前便聽聞這人下手歹毒,不過聶子煬也不是什么軟蛋,他的身形幾乎與成年人無異,整個學府都沒同齡人比他更壯,閻麟從小營養(yǎng)不良,雖然這兩年身高竄起來了,但身形還是纖瘦,稍微重些的兵器都拿不起來,只能使些輕槍軟劍。
二人同上擂臺,聶子煬比閻麟高了足足一個頭半,瞧著眼前的瘦猴,他甚至都要懷疑之前的那些傳言是不是造謠。
這女孩看起來還沒他妹妹能打。
“在下靜寧閣閻麟,吳雙門下武生,請賜教。”閻麟恭敬地行了個禮。
“致遠閣聶子煬,季平門下,無須多言,出招吧?!甭欁訜D(zhuǎn)過身,從兵器架上拿起一把長刀,掂了掂約莫十五斤左右。
武試時長一柱香,直至一方認輸或再戰(zhàn)不能則分勝負。
閻麟似乎是挑了一把軟劍,層層劍刃似巨蟒鱗片,本是正午艷陽高照,聶子煬卻平白無故地冒了一層冷汗。
眼前的少年因不喜外出,膚色略有些蒼白,在陽光的照射下幾乎顯得透明,女生男相的面龐渾然英氣與清麗一體,如果說平常的閻麟只是有些陰郁,此時她的眼中便是殺意迸發(fā)。
聶子煬從未敗過。他從小就是孩子王,從來沒有人和他動手能討到一點好。但是,他未曾遇到過這樣的人。
她是真的想殺了他。
沒有恨意,沒有任何復雜的情緒,只是單純幾近殘忍的殺意。聶子煬沒有見過這種眼神,他只覺得仿佛是被一條張著血盆大口的巨蟒纏繞住了,甚至有些窒息。
是的,那是狩獵的眼神。
三十六個回合下來,聶子煬已負傷二十多處,身上的校服幾乎襤褸,稱得上血肉模糊。聶笙聲在臺下看得急死了,幾次想要上去幫忙,但都被監(jiān)士攔下,畢竟,聶子煬沒有認輸。
閻麟身上也是血跡斑斑,不過全都是對方的血。二十多刀,全部避開要害。聶子煬曾聽說過,貓抓到了耗子也是這樣,先把玩一番,待獵物精疲力盡后,再吃掉。
自己好像被戲耍了。
香燭燃燒過大半,聶子煬體力耗盡,再也站不住,撐著刀單膝跪地。
“如何?還要再戰(zhàn)?”閻麟又舉起劍。
“寧死不降。”
“有血性?!遍愾朊偷某虂?,眼看就要捅穿聶子煬的喉嚨,吳雙大喊一聲卻好像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聶子煬也蒙了,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來臨的恐懼。不過似乎沒有預料中的劇痛。
閻麟劍鋒一偏,劍刃劃破他的頸側(cè)。
“閻麟!”吳雙一個飛身翻越上擂臺,此時,一柱香已燃盡。
聶子煬被嚇得不受控制地癱軟在地,勝出者自然是閻麟。
不過在場沒有一個人敢起哄,全都默默注視著閻麟褪去外袍,緩緩走下擂臺,她又恢復了剛才的那幅淡然神情,盡管面頰處還沾有聶子煬的血跡。
“閻麟!你…你為什么不殺我?”聶子煬壯著膽子問道。
少年并未回身,淡淡地說了句“你我無冤無仇,為何殺你?!?p> 聶笙聲覺得,這些天自家哥哥有些古怪。
躺了十多天的床板才算大致養(yǎng)好了傷,大考之后有兩個月的長假,原本打算一起去后山摸魚,誰知哥哥傷好后就天天泡在書房,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他分明從小最討厭讀書了。
“你被閻諾生打傻了?”聶笙聲一屁股坐到書案上。原本聶家也是個世家大族,當家的聽說自己寶貝兒子被傷成這樣,氣得提劍就要去討說法,結(jié)果知道是齊王的女兒干的,卻也不了了之了。
“你以后離這人遠點。”聶子煬說道。
“喲,你這么怕她?”
聶子煬搖了搖頭:“我總覺得…她不是什么善茬。”
【齊王府·臨淵殿】
今日齊王的心情不大好。北方又有叛黨在作祟,太后那一派的老臣盡給他找事,大大小小的政務叫他頭疼欲裂。
來請安的閻麟恭敬地跪在殿內(nèi),她已經(jīng)維持這個姿勢半個時辰了。閻淵索性扔了奏章,從一旁的劍架上抽出黑白兩把利刃,一把徑直扔到閻麟面前,后者被驚得身形一顫。
“來,讓本王看看你在太墟學了些什么?!?p> 跪久了雙腿有些發(fā)麻,閻麟抓住劍柄,舉雙手過頭道:“請亞父賜教。”
閻淵舉起劍,朝她畫了個圈,意思是讓她先出招。這是閻麟第一次,和這個男人刀劍相向,雙目平視。
她怕得要死。
幾個回合下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直叫閻麟雙腿發(fā)軟,只勉強穩(wěn)住身形,根本不能傷得到他一分一毫。與其說是過招,倒不如說是閻麟單方面出招,閻淵格擋。
“劍風太慢,重心不穩(wěn),動作不利?!遍悳Y用刀面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又一下,一次比一次重。最后干脆將她的劍攪落,金屬落地發(fā)出刺耳的聲響,當堂的侍從奴仆無不嚇得雙膝跪地,全都低著頭不敢出聲。
“你就學了這些?”語氣聽起來有些責怪。
閻麟立刻雙手舉過頭頂抱拳,生怕自己這個亞父一言不合又要罰她。不過看這陣仗,罰跪肯定是免不了了,就怕還要挨打。
“…兒,兒臣無能?!?p> “放屁?!遍悳Y用劍刃挑起地上那柄劍,將它又撥弄到閻麟面前,“我是怎么教你的?!?p> “……執(zhí)兵者,尚殺之。”閻麟答道。
“不錯??赡銓ξ液翢o半點殺意?!遍悳Y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兒臣不敢…!”閻麟立刻跪倒在地。
閻淵一個箭步上前,一腳踹向閻麟的肩頭,居高臨下地用劍刃抵住她的咽喉:“拿起你的劍?!?p> 閻麟只得再次站起,她肯定是打不過亞父的,究竟怎樣,才能算得是勝?
“如果這是一場戰(zhàn)役,你當如何?棄劍而逃嗎?”
“…兒臣知錯。”
“不,”閻淵打斷她,“戰(zhàn)爭沒有對錯,只有生死與輸贏,要么贏,要么死?!?p> 的確是只有閻淵能說得出來的話。
“抱著殺意出招,讓我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何種程度?!?p> 這是閻淵給她上的第二課。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間,昔日的孩童盡數(shù)成長為少年。邊疆戰(zhàn)亂逐漸平復,朝野之間似乎也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平衡。
閻麟十四歲時,連中太墟閣武狀元三次,玄術(shù)修煉已達金丹境界,能熟練使用的兵器高達四十八種,在上京官僚世家中已是名聲大噪。所有人都會敬她一聲“少齊王”,再也沒有人敢在她面前發(fā)難,相反的,越來越多的人想要來趨炎附勢。
沈玥大閻麟一歲,已熟讀上古通史,二人一文一武,成了上京遠近聞名的少年天才。
聶子煬自從那年敗給閻麟后,更是沒日沒夜地苦練,卻始終無法戰(zhàn)勝,于是沒臉沒皮地跟在閻麟后邊總想知道她每日是如何練功的。
閻麟只覺得,似乎平白無故多了條狗。
隨著年歲的增長,閻麟性格的問題逐漸讓人難以忽視,柳青洵決定找個時間同這孩子聊聊。他可不希望把她教成下一個閻淵。
柏弈軒地處半山腰,阡陌縱橫之間,隱匿竹林中,靜謐幽深,除了文生來此上課,平日里幾乎是荒無人煙。閻麟看了眼上山的路,不明白柳夫子究竟是何意。
難道是自己犯了什么錯?閻麟想著,細細回憶近來自己的所為,又搖了搖頭。她倒是不怕受罰,這里的校罰和在齊王府里的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柳青洵于正殿沏茶,看著院中他三年前種下的青柏樹苗,如今也快有他高了,不禁想起初見閻麟時,那孩子一臉惶恐,在學府里也是形單影只,除了沈玥,似乎沒有其他人與她交往過。
記憶中稚嫩的臉龐與眼前少年重疊,如今的閻麟,不再孱弱,甚至比同齡孩子更加高挑,五官清麗的面龐卻英氣逼人,劍眉挑眼,鋒芒畢露。實在不算什么友善的神情。
也難怪其他學子不敢親近她。
“拜見柳夫子。”閻麟彎腰行禮道。
太墟閣無論男女學生的校服都是統(tǒng)一的款式,只是分武生和文生以及玄生,顏色分別為紅、白、藍。武生服飾設計簡約,版型修身,穿在閻麟身上倒更是顯得英姿颯爽,只是她一直以來都是束發(fā),未曾同其他女孩一樣盤起發(fā)髻過,仔細一看,似乎也未著粉黛。
“坐?!绷噤媲暗奈恢米鞒鲆粋€請的手勢,一邊在心里盤算著要怎么開口。閻麟家庭不算健全,又有個那么強勢的爹,想必她的內(nèi)心一定是有些許自卑的,我等下一定不能把話說重了…
柳青洵想到一半,反倒是閻麟先開口了:“夫子喚我前來所為何事?”
“學府飲食可還習慣?練武的同時也不可荒廢學業(yè)…你與同窗相處如何?”柳青洵繞了半天,終于問到點子上。
“夫子是想問,我為何總是獨來獨往吧。”
“…為何?”柳青洵也不再虛與委蛇。
閻麟?yún)s不作回答,反問道:“牛羊與巨蟒,夫子害怕哪一個?”
“當然是巨蟒?!?p> “夫子尚如此,何談他人?!?p> 柳青洵心中明了,這孩子并不是被孤立了,而是主動選擇了遠離人群。雖低頭垂眸,傲氣卻不減半分,雖恭敬有禮,卻無過分討好,分寸感極強。而在比武時,卻像一頭沖破枷鎖的野獸,原本的樣子暴露無遺。
可柳青洵總覺得,她不該是這樣的。
“諾生,”這是柳青洵第一次喚她的字,“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閻麟聞言,端茶的手抖了抖,仿佛察覺不到燙一般。柳青洵連忙拿了一旁的帕子給她擦干。
“柳夫子,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前朝太傅,因為我亞父的排擠,才不得不辭官的,是嗎?”
“對?!绷噤敛槐苤M地答道。
“那你不是應該處處刁難我,苛責我,想盡機會趕我走嗎?為什么還要如此待我。莫非你還想回朝中作官?我勸你死了這條心?!遍愾胍仓v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這話倒是給柳青洵說蒙了,反應過來后比憤怒更多的是傷心,想不到這孩子居然是如此看待自己的。
柳青洵沉默半天,嘆了口氣:“原來…在你眼中我就是這等小人?!?p> “與夫子無關(guān),是諾生眼光狹小,信不得這世間半點人心?!?p> “恕我直言,你那個爹一天天都教你些什么?!绷噤纱嗾酒鹕?,總覺得怎么坐怎么別扭。似乎是沒料到柳青洵會突然說這話,眼前的少年微微睜大了雙眼。
“他…他只教過我怎么殺人?!?p> “什么?”
“沒有教過我什么人該殺,如何殺,如何不殺?!遍愾胍舱酒饋恚皩W生愚鈍,望夫子賜教?!?p> 柳青洵直在心里打了閻淵千百拳了。